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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有高文在 奕奕傳芬芳

 ——豐潤楊向奎先生和他的學派

吳 銳2024年01月22日10:23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獨有高文在 奕奕傳芬芳

作者:吳 銳,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史研究所研究員

作者供圖

山東大學校園內八大教授雕塑(右三為楊向奎) 作者供圖

楊向奎部分著作 作者供圖

楊向奎著《繹史齋學術文集》 作者供圖

【大家】

學人小傳

楊向奎(1910—2000),字拱辰,河北豐潤人。史學家、思想史家。1935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史學系,1936年赴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留學。1937年回國。后相繼執教於甘肅學院、西北聯合大學、東北大學、山東大學,主編《文史哲》雜志。1957年入中國科學院歷史所(今屬中國社會科學院),曾任研究員、秦漢史研究室和清史研究室主任。著有《西漢經學與政治》《中國古代社會與古代思想研究》《宗周社會與禮樂文明》《清儒學案新編》等。

閱盡世事,留下巨著

楊向奎先生之名,“奎”,指奎宿﹔其字拱辰,“辰”為北極星。楊先生晚年,學術界尊稱他“向老”或者“楊向老”。

楊先生1910年1月10日出生於河北豐潤縣(今唐山市豐潤區)縣城西南豐登塢鎮楊家庄。豐潤是進出山海關的要沖,物產豐富,古代有“南無錫,北豐潤”之說。在豐潤老縣城正南的平原上,有一座凸起的小山丘,名叫車軸山,山上有遼金時代的寶塔。清光緒五年(1879年),車軸山上建起了燕山書院、貢院。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這裡設立了遵化州官立中學堂,現在叫車軸山中學,楊先生即在此讀中學。

1929年春,楊先生考入北京大學預科。除了讀書,他還喜歡京劇、下棋、摔跤。有人戲稱楊先生“愛看京劇不會唱,愛看下棋不會下,愛看摔跤不會摔”。楊先生雖然也“追星”追過梅蘭芳,但他對筆者說,他總感覺梅蘭芳的成功似乎是苦練而成的,楊小樓演的武生則渾然天成,更勝一籌。

1935年夏,楊先生以研究明史的論文畢業,留本校文科研究所任助理,整理明清檔案。1936年,他應同鄉好友李爾重(也是車軸山中學校友)之邀,到日本東京帝國大學(今東京大學)留學,跟隨加藤繁教授學習隋唐史。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先生回國。楊先生對家鄉的文化建設十分關心。他多次對李爾重說,河北省最缺兩樣,一是沒有一所好大學,二是沒有一座好圖書館。

1937年日寇通緝抗日分子,通緝名單中有楊先生的老師顧頡剛先生。顧先生應“中英庚款董事會”之聘,赴甘肅考察。1938年1月,楊先生聞訊,決定投奔顧先生。他們一起在甘肅臨洮、渭源辦小學教師講習班,為抗日培訓人才。

1940年2月,楊先生到成都,進入顧先生主辦的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利用在四川的機會,楊先生對李冰治水進行了全面研究,寫出《李冰與二郎神》的書稿,有20萬字。稿子放在重慶獨立出版社,可惜尚未出版就丟失了。

北平淪陷后,北平幾所大學遷移至陝西南部的城固縣,成立了西北聯合大學。1940年秋至1943年,楊先生在西北聯合大學任歷史系副教授。在此期間,他寫成了《西漢經學與政治講義》,1945年這本書以《西漢經學與政治》之名出版。

從1946年到1956年,楊先生歷任山東大學中文、歷史兩系的主任。那時歷史系有八大教授,除楊先生外,還有童書業、黃雲眉、張維華、鄭鶴聲、王仲犖、趙儷生、陳同燮,這種師資力量在全國都是罕見的,被戲稱為“八馬同槽”。在現今的山東大學濟南校園,有八大教授的青銅雕塑。其實,那時“八馬同槽”的山東大學在青島。青島解放前,當時中共地下黨的兩名負責人都來找楊先生,給楊先生兩項任務,一是不要將山東大學遷離青島,二是保住青島紗廠。楊先生在有關同志的幫助下完成了這兩項任務。

1951年,楊先生創辦《文史哲》雜志。1956年他調到北京,任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二所研究員、研究所學術秘書、學術委員會主任。那時,歷史所的一級研究員隻有兩位:顧頡剛、侯外廬。1962年4月,楊先生的專著《中國古代社會與古代思想研究》上冊出版,1964年8月下冊出版。這是楊先生中期代表作。上冊基本上斷限在北宋以前,下冊自北宋開始,到清朝鴉片戰爭。上、下冊均分甲、乙兩編。甲編研究中國古代社會,乙編研究中國古代思想。上冊奠定了后來《宗周社會與禮樂文明》的框架。下冊首次使用了作者專程到曲阜整理的孔府檔案,備受學術界好評。據香港曹聚仁先生說,此書一在香港面市,即被搶購一空。

1966年,楊先生被任命為歷史所清史研究組組長。在“文革”中,他自學了理論物理學。他認為,歷史學是社會科學的基礎科學,物理學是自然科學的基礎科學。20世紀90年代,筆者在擔任楊先生助手期間,按他要求翻譯了不少理論物理的英文資料,記得最后一種是關於超弦理論的。楊先生晚年在數學、物理學上花的時間,竟超過了其史學本行。1977年,《論時間、空間和引力》《引力與熵》印出征求意見本。這一年,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獨立為中國社會科學院。1978年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成立后,楊先生兼任教授、博士生導師,並創辦《清史論叢》。1979年,歷史所清史研究組改為清史研究室,楊先生任第一任主任。

1981年,楊先生到美國進行學術訪問,在喬治敦大學首次正式提出“熵是引力的效用”的觀點。1995年出版的《自然哲學與道德哲學》是先生幾十年來探討物理學、哲學的一個總結。該書姊妹篇《科學與哲學——〈自然哲學〉續篇》1997年出版。

2000年1月,楊向奎先生口述一生經歷尤其是治學歷程的《楊向奎學述》出版,該著系弟子李尚英整理。同年,《楊向奎長短句》問世。

2000年7月23日,楊先生在北京去世,媒體在報道中譽其為“史學界一代宗師”。楊先生去世后,在楊先生女兒楊永賢的大力支持下,我花了三年時間將楊先生所有著作修訂了一遍,最后編成了一套八卷本《豐潤楊向奎先生全集》,共900多萬字。

親炙大師,追求真理

1931年,楊先生轉入北大歷史系,受教於顧頡剛、錢穆等先生,也選修過錢玄同、熊十力等前輩的課程。其中對楊先生一生影響最大的無疑是顧頡剛先生。求學期間,他與孫以悌、高去尋、胡厚宣、張政烺、王樹民等成立讀書會,由孫以悌命名為“潛社”,還出版了《潛社史學論叢》。孫以悌尚未畢業就蹈海自殺,筆者至今保留著他的《書法小史》手稿復印件,是楊先生送我的。高去尋后來任史語所研究員。胡厚宣與張政烺后來與楊先生一樣,都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的元老。王樹民曾經與楊先生在甘肅臨洮共事,晚年任教於河北師范大學。

1933年,顧頡剛先生的《三皇考》接近脫稿殺青,但“道教中的三皇”一章尚付闕如,因為這需要研讀大量道教經典著作。顧先生事忙,遂囑楊先生完成。楊先生用了一年半的時間將商務印書館影印北京白雲觀收藏的《道藏》翻了一遍,1934年完成顧先生交付的章節,師徒聯合署名出版該書。

1934年3月,顧頡剛創辦《禹貢》半月刊,聚集了一批專門研究歷史地理學和邊疆問題的學者,形成一個被稱為“禹貢學派”的學術群體,楊先生是其中一員。

楊先生在北大的6年,正是古史辨運動蓬勃向上的時期。楊先生與顧先生無所不談,甚至包括一些重要的私事。傅斯年始終把楊先生看作是“顧派”的人,這從一個側面也說明了楊先生與顧先生的密切關系。

楊先生晚年,很強調他不屬於顧先生所開創的“古史辨派”,原因之一當然是在政治上人各有志。顧先生30歲出頭時,已名震全國,引起國共兩黨的重視。楊先生耳聞目睹國民黨的腐敗,希望有一個有作為的政黨取代它,目光自然轉向共產黨,對唯物主義理論也一直都有好感。楊先生1950年入黨。他十分注重理論(尤其是唯物史觀)和古文字,對郭沫若先生推崇備至。

筆者在追隨楊先生的過程中,感到他最尊敬的大師除郭沫若先生之外,就是顧先生。楊先生說,他深知顧先生“志趣之高潔,學問之卓越”,在所有史學家中,隻有顧先生的文章寫得最好,他是史學家中的大文學家,沒有任何人能寫出他那種文風。

過去有傳言說“顧頡剛的文章都是學生們替他寫的”。楊先生回憶說,那時我們一批大學生剛畢業,懂得什麼?能替顧先生寫文章?相反,我們寫的文章往往要求顧先生簽名,才能發表,得的稿費也多。這是顧先生提拔年輕人,絕非佔有學生成果。例如楊先生寫的《車戰考》,如果署自己一個人的名字發表,隻能得一塊大洋稿費,加上顧先生的名字則可以得五塊。楊先生常常充滿真情地對弟子們說:“終生感謝顧先生!”1980年,楊先生帶頭發起編輯《慶祝顧頡剛先生八十八誕辰文集》。后來書未出而顧先生去世,乃改為《顧頡剛先生誕生九十周年紀念學術論文集》,在出版的環節上幾經周折,最后以《紀念顧頡剛學術論文集》為名出版。此書若沒有楊先生堅持,可能就不了了之了。

楊先生愛吾師,更愛真理。針對傅斯年名作《夷夏東西說》,楊先生作《夏民族起於東方考》,認為夏代早期政治中心在山東等東方,而不是像傅斯年說的那樣開始就在西方,此文由傅斯年推薦發表。在疑古思潮如日中天時,楊先生就許多古史問題提出與顧先生不同的意見,顧先生或將這些不同意見收入《尚書研究講義》,或推薦發表。

顧先生以淵博的學識和人格魅力傾倒了眾多學子。當時在浙江省圖書館工作的童書業尚名不見經傳,是顧先生最喜歡的學生之一。童先生是天才,古史、瓷器、藝術,無不涉獵,還研究過馬列主義。楊先生與童先生私交最篤,童先生早年筆名“童疑”,楊先生筆名“楊守”,他們的爭論收錄在《古史辨》第七冊中。楊先生對我說,古史辨運動最盛之時,他和童書業就住在顧先生家裡,協助顧先生工作。

廣見洽聞,自創新派

楊先生於學無所不窺,對古史、經學、小學、“紅學”乃至物理學,都有獨到的發明。他在炎黃文明、夏文化、儒家哲學等領域,都有杰出的貢獻,“獨門絕技”當推神守、社稷守研究。

神守、社稷守這兩個術語出自《國語》。《國語·魯語》記載,魯哀公元年(公元前494年),吳王夫差摧毀越國的都城會稽(今浙江紹興),在毀城的過程中,出土了特別長的骨頭,一節骨頭竟蓋滿了一車!這在當時無疑是帶有神秘色彩的新聞,孔子是著名的博物君子,他認為會稽出土的骨頭是防風氏的遺骨,因此講述了有關“禹致群神於會稽之山”的傳奇故事。吳國的使者不知什麼是“神”,孔子因而解釋道:“山川之靈,足以紀綱天下者,其守為神,社稷之守者為公侯,皆屬於王者。”這段話被司馬遷寫入《史記·孔子世家》,歷代學者均以為孔子所說的“神”是鬼神,后來也常常被拿來作為中國古代存在宗教的証據。

楊先生指出,孔子所說的“神”是人而不是鬼神,具體來說是酋長。《韓非子》也記載了這事,原文是:“禹朝諸侯會稽之上,防風之君后至而禹斬之。”與《國語·魯語下》對照,“群神”就是“諸侯”。在階級社會的初期,統治者居山,作為天人的媒介,全是“神”國,國王們斷絕了天人的交通,壟斷了交通上帝的大權,他們就是神,沒有不是神的國王。蒙文通先生也指出:“舊說青衣神即蠶叢,青衣神應在青衣水,或蠶叢建國亦在此。《魯語》‘禹致群神於會稽之山’,神是君長。《封禪書》‘黃帝時萬諸侯,而神靈之封七千’,也是說神即君長。可知青衣神即是青衣君長。”楊先生的同門劉起釪先生指出,《史記·夏本紀》:“帝禹東巡狩,至於會稽而崩……或言禹會諸侯江南。”而《國語·魯語》雲:“禹致群神於會稽之山。”可知群神即是諸侯,亦即當時部族首領。這都是正確的見解。

《國語·楚語》記載:“南正重司天以屬神,火正黎司地以屬民。”這裡的“重”讀作“重復”的“重”,意思是神。楊向奎先生認為“重”為神職,而“黎”為民職,后來發展,神職為“神守國”,而民職為“社稷守”。“重”后來演變為祭司,為神為巫﹔而“黎”后來演變為人主,為王為公侯。遠古時代,神守與社稷守不分,所有國王都是神而能通於天﹔神守與社稷守之分,當在夏初。

恩格斯認為,國家是文明社會的概括。那麼,探索文明起源的核心就是要確定國家何時出現,也就是確定何時從神守分化出社稷守。我將神守解釋為神權組織,社稷守則是王權國家,神守是人類普遍經歷的階段,最初所有的社會實體都是神守,后來從神守分化出社稷守,即最早的國家﹔同時,還沒有跨入國家門檻的神守仍比比皆是。

楊先生“一生讀書”,但不是足不出戶。他一生重視民族學材料,來歷史所不久就到四川涼山彝族地區調查,所以繼王國維提出傳世文獻與考古材料相結合的二重証據法之后,楊先生加上民族學,倡導“三重証據法”。楊先生對神守的研究就曾受到彝族畢摩的啟發。

《詩經》記載商族的來源是“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自古以來“玄”被解釋為黑色,玄鳥即燕子。楊先生首次釋出甲骨文“不玄冥”,首次釋出金文“玄黿”,使我相信“玄”是神聖的意思。又如“明保”,見於《尚書·洛誥》,又見於西周初年的青銅器。現代學者一般認為“明保”是周公的兒子,隻有楊向奎先生獨樹一幟,認為明保即周公。有的學者以“甚至有人認為明保即周公”來表達對楊說的態度。結合楊先生對神守的解釋,我主張“明保”相當於神保、靈保、天保、聖保。西周可能存在大祭司和國王兩套權力系統,太公可能是武王朝的大祭司,周公可能是成王朝的大祭司。大祭司由於握有重權,故能在非常時期攝政當國,由此古代就有周公稱王的說法。

按照我國傳統學術史“學案”的體裁,老師學案之下必列門人,而且通常是好幾代弟子。吳興錢玄同先生是古史辨運動的引路人之一,在諸多方面與他的老師余杭章太炎先生大異,但錢先生的知友黎錦熙先生說,將來的《余杭學案》下必立《吳興學案》。我想,將來的《吳縣學案》(顧先生)下也必立《豐潤學案》(楊先生)。

歷史學需要打基礎、下笨功夫,古往今來,涌現過非常年輕的文學家和科學家,但極少有年輕的史學家,像顧頡剛先生30歲出頭就出名的,鳳毛麟角。要在歷史學領域形成一個學派,那就更難了。楊先生開創的學派,現在還不顯赫,留給后人慧眼識珠。他的《大一統與儒家思想》《先秦思想講話》被列入“大家小書”一版再版﹔他最重要的代表作《宗周社會與禮樂文明》也被列入“文津書館”再版。這說明讀者還非常喜歡楊先生的著作,他的書、他的思想將垂諸久遠。

(責編:皮博、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