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版網站入口

站內搜索

陳莜燁:唐庚《次泊頭》“潮田”考辨

陳莜燁2023年12月11日13:37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唐庚《次泊頭》“潮田”考辨

作者:陳莜燁,系山東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北宋詩人唐庚(1071—1121),字子西,眉州丹棱人,時享“小東坡”之美譽。大觀四年(1110)冬,其因張商英罷相而坐貶,流竄惠州,於政和五年(1115)獲赦北歸。其寓居惠州時寫下膾炙人口的佳作《次泊頭》,詩曰:“何處不堪老,浮山傾蓋親。潮田/硯田無惡歲,酒國有長春。草木疑靈藥,漁樵或異人。近前端有得,丞相未宜嗔。”該詩為五律,展現詩人身處貶謫之地卻保持曠達的心境。劉克庄《后村詩話》卷二評價:“皆唐子西惠州詩也。曲盡南州景物,略無遷謫悲酸之態。”洵為的論。然詩歌第三句存在“潮田無惡歲”“硯田無惡歲”兩種異文,且后者成為傳誦不絕的警句。那麼,該詩從何時起出現上述異文?究竟哪種異文更符合詩歌原意?學界對此暫無詳細考証。而通過考辨此處異文,不僅有助於我們盡可能地還原詩歌原貌,而且能夠折射出古典詩歌在傳播過程中的文本變異現象。故略陳己見,以就正於方家。

從傳世文獻看,該詩最初作“潮田”,宋代還未出現“硯田”異文。在目前可見的宋刻本《唐先生文集》二十卷中,《次泊頭》作“潮田”。宋刻本劉克庄《后村居士集》卷十八、清影宋鈔本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九十九亦為“潮田”,可為輔証。2016年中華書局出版的唐玲校注《唐庚詩集校注》以宋刊饒州本《眉山唐先生文集》為底本,也作“潮田”。

而“硯田”異文最早出現於明代后期,見於明萬歷四十三年(1615)潘是仁刊《宋元詩四十二種》本《唐眉山詩集》卷三、清雍正三年(1725)歸安汪亮採南陔草堂活字印本《唐眉山集》(簡稱“汪本”)卷四。在明抄本劉克庄《后村集》卷四十三中,謝肇淛於“潮田無惡歲”的“潮”旁注“硯”。2013年中央編譯出版社出版的黃鵬《唐庚集編年校注》以《四部叢刊》為底本,其據張元濟校勘記“潮汪本‘硯’”,認為當從“硯田”。

在明代萬歷后期的刊刻過程中,“潮”被改為“硯”,而具體改動原因不得而知。此后“硯田無惡歲”的流行程度超過最初的“潮田無惡歲”。該句成為清代乃至當代注釋“硯田”的例句,如《佩文韻府》卷十六上、《御定駢字類編》卷一百六十二等。王士禛《江正鹿角膠墨》曰“老無隃麋賜,硯田蕪不薙”,惠棟便以該句注“硯田”。當代第七版《辭海》收錄“硯田”一詞,解釋為“讀書人以文墨為生計,因將硯台比作田地”,並引唐庚詩“硯田”句為例。

清代一些士人以“硯田無惡歲”為題或韻,創作詩文,如朱為弼《硯田賦》(以硯田無惡歲為韻)、趙新《硯田無惡歲賦》(以題為韻)、蔡傳心《賦得硯田無惡歲得田字五言八韻》等。有的清代文人亦化用該句創作詩歌,如錢應溥《曹水農磚》曰:“但願三農年年大有樂租稅,我亦坐擁硯田無惡歲。”徐鑾《戚砥齋先生檢書圖》雲:“遺經自古勝籯金,差幸硯田歲不惡。”黃釗《潘四農煙雨課耕圖》言:“硯田無惡歲,尚堪給飧饔。”也有士人在詩歌中化用“潮田無惡歲”,但數量較少,如明人張詡《羅浮山》的“酒國長春信有之,潮田惡歲不相干”。可見,雖然“硯田無惡歲”較“潮田無惡歲”晚出,但其更為廣泛地被士人接受,成為解釋“硯田”詞語的重要例句。

那麼,“潮田”和“硯田”的含義是什麼?又是何時出現二詞呢?“潮田”指以潮水灌溉的田地。該詞出現於中唐,《類說》卷四引鄭熊《番禺雜記·潮田》曰:“以潮水溉田,名潮田。”被譽為“大歷十才子之冠”的錢起在《送族侄赴任》中言:“雲山深郡郭,花木淨潮田”。北宋謝泌《長樂集總序》曰:“潮田種稻重收谷,山路逢人半是僧。”與唐庚幾乎同時代的許敦仁,其詩《三山閣》雲:“名園荔子嘗三熟,負郭潮田插兩收。”可見,“潮田”一詞在唐庚之前及北宋同時期已被較為普遍地運用於詩歌中。

“硯田”本義為硯台,以田喻硯,比喻文人靠筆墨為生。宋代還未產生“硯田”一詞,但詩歌中已出現將硯與田關聯的表達。元豐五年(1081),蘇軾作詩《次韻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其一》曰:“我生無田食破硯,爾來硯枯磨不出。”蘇軾將硯台與田地對立,稱生來並非依靠田地而是筆墨生活,彰顯其對於文人身份的認同感。較早出現“硯田”之詞的作品並非唐庚詩的明代異文,而是元代陳櫟《家傳祖研銘》。“硯田”代指家傳硯台,象征子孫“食硯田而不墜”,承繼家學。至元末明初,由文人寫作之“硯”與農夫耕種之“田”結合而成的意象“硯田”才真正生成,並被士人較為廣泛地融入詩文中,寄寓文人治生之道,逐漸承載著作為中國古代農耕文明底色的耕讀文化的內涵與意趣。

回到唐庚《次泊頭》詩的文本。首聯“何處不堪老,浮山傾蓋親”,借用蘇軾《次韻李修孺留別二首·其二》“何處青山不堪老,當年明月巧相隨”之意,“浮山”為羅浮山,表達對其親切之感。頸聯“草木疑靈藥,漁樵或異人”,寫惠州之景與人,言所見草木或為藥用植物,所遇漁人和樵夫或非故人。尾聯“近前端有得,丞相未宜嗔”,化用杜甫《麗人行》“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表示權貴能約束他和官員交往,但無法阻止他和普通百姓相處。詩歌體現詩人慘遭貶謫卻保持豁達開朗的心境。

那麼,究竟“潮田”還是“硯田”更貼近詩歌原意呢?欲揭開這一謎團,需從前文援引的劉克庄《后村詩話》卷二對該詩的評價入手。其重點有二:其一,該詩為“唐子西惠州詩也”,而粵地確實存在“潮田”。南宋方大琮《廣州乙巳勸農文》曰:“南海、番禺、增城、東莞、新會、香山邑皆瀕海,大半為潮田。宜無荒歲。”上列諸城邑均屬廣州,因靠近海,故多為潮田,存在“潮田宜無荒歲”現象,與唐庚詩遙相呼應。其二,劉克庄評論頷、頸聯“曲盡南州景物”。頸聯涉惠州草木與人,若頷聯為“潮田”,便與劉氏評語吻合。《永樂大典》卷一一九〇七《廣州府》三《風俗形勢》解釋道:

山海皆有田,山田用力如中州田。潮汐一再至,不煩溉灌。地有瘴癘,古無酒禁,家自為釀。魯國先生唐庚,字子西,嘗有詩雲:“潮田無惡歲,酒國有長春。”蓋紀其實也。《番禺續志》雲。

海水漲潮,灌注入田地,無需頻繁灌溉,便能使“潮田無惡歲”。粵地彌漫瘴氣,酒為百姓驅瘴除疫之物,故宋朝在廣州弛酒禁,民間可私自釀酒,《宋會要輯稿·食貨》載:“廣南等處,以煙瘴之地,許民間自造服藥酒,以御煙瘴,謂之萬戶酒。”因而,“潮田無惡歲,酒國有長春”翔實記錄了惠州的風土物產。

若作“硯田”,則詩人詩思由眼前所見之羅浮山,跳轉到想象世界的“硯田”“酒國”,寫自己勤奮著書於筆墨之間,酒中的境界如同春天一般,然后又轉到眼前所見的“草木”“漁樵”,實屬突兀,也不符合劉克庄“曲盡南州景物”的評論。但若是“潮田”,行文自然暢達:前三聯均寫詩人所見,最后議論。詩人雖遭貶謫,但不作悲酸之語。故從劉克庄評論來看,其所見版本當作“潮田”,這與上述宋刻本《后村居士集》所呈現的文本面貌一致,同時也能厘清詩歌原意。謝肇淛於“潮”旁注“硯”並不妥帖。

因而,綜合“潮田”“硯田”異文出現的先后、二詞被普遍運用於詩文創作的時間,以及詩歌原意和宋人劉克庄的評論,我們認為唐庚詩《次泊頭》當作“潮田”。“硯田無惡歲”並非詩歌原貌,而是在明代后期文本傳播過程中產生的,但由於其寄寓了文人長久地恃筆墨治生的願望,所以廣泛地被士人接受,成為后人解釋“硯田”詞語的例句,較之最初“潮田”異文反倒更為流行。這揭示了詩歌文本流傳的有趣現象。通過考辨此詩歌的異文,我們能夠還原詩歌本來的面貌。詩歌在流傳過程中常發生文本變異,雖有時改變原意,但無形中也推動了此詩的傳播,衍生出相關的詩文創作。因而,我們在追求校勘的准確性時,也應當關注不同版本賦予文本的新意涵,如此方能展現古典詩歌經久不衰的生命力與傳播力。

(責編:皮博、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