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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文倩:隱語的語言藝術及文學演變

郗文倩2023年11月29日10:17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隱語的語言藝術及文學演變

作者:郗文倩,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秦漢文體史”負責人、杭州師范大學教授  

先秦時期,隱語是一種應用非常廣泛的交流方式,更是一種語言游戲,無論宮廷還是民間都頗為流行,尤以齊楚兩地為盛。當時甚至還有專書以供查閱,據劉向《新序》載,有人“以隱問”,齊宣王“立發隱書而讀之”。《漢志》“詩賦略”載有“隱書十八篇”,可惜均已亡佚。據劉向解釋,隱書收錄的是一些對談性的語段,參與一方“疑其言以相問”,故意隱約其詞向對方發問,對者一邊思索猜測,一邊描述應答。隱語的話題無所不包,但雙方都是暗示,並不明言,故隱語游戲是智力和語言的較量。

用語言捉迷藏

隱語目的是委婉表達,可謂用語言來捉迷藏。劉勰總結為“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即用隱約的言辭來暗藏某種意思,用曲折的譬喻來暗指某件事物。因此,隱語有明顯的“體物”特征,交流雙方常常要變換角度描摹,隱諱提示,曲為渲染。如楚庄王為政三年毫無作為,大臣看不過,遂以隱語進諫:“有鳥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飛不鳴,嘿(默)然無聲,此為何名?”楚庄王好隱,馬上心領神會,答曰:“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則。雖無飛,飛必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對方遂止。這則隱語就是先秦時流傳甚廣的“大鳥之隱”,隱語為雙方提供了委婉的交流途徑。

先秦隱語目前可見約有十余則,大多如上,暗含諷諫,具有一定的“意義”,這當然是史家篩選的結果。從實際使用情況看,隱語更多當為純粹的語言游戲,娛樂性是它得以進入宮廷的首要原因。之所以能介入政治生活,也是因蒙著游戲的面紗,交流進諫顯得比較含蓄而已。

早期純粹屬游戲性質的隱語幾乎沒有保留下來,倒是漢代以后有些記載可以讓我們看到這種游戲的妙處。比如,《太平廣記》記載漢武帝身邊幸倡郭舍人和東方朔就常以隱謎逗趣,爭勝邀寵。一次二人於帝前游戲,郭舍人率先發難,約定賞罰:“臣願問朔一事,朔得,臣願榜百。朔窮,臣當賜帛。”遂拋出謎面:“客來東方,歌謳且行。不從門入,逾我垣牆。游戲中庭,上入殿堂。擊之拍拍,死者攘攘。格斗而死,主人被創。是何物也?”東方朔不假思索,應聲輒對:“長喙細身,晝匿夜行。嗜肉惡煙,常所拍捫。臣朔愚憨,名之曰蟁(蚊)。”

如何才能“不說破”

隱語要“隱”,但更要委婉揭示主旨,不能讓人徹底摸不著頭腦,故常用譬喻。不過細細推究,“喻”和“隱”雖都拐著彎兒地說,目的卻完全相反。對此,聞一多分析道:“喻訓曉”,是借其他事物來把本來說不明白的盡量說得明白點﹔而“隱訓藏”,是借其他事物來把本來可以說得明白的,故意說得不那麼明白。如此,才引得人們好奇,努力去猜,方產生機趣。因此,隱語有點像猜謎,但不完全一樣。謎語重點是“猜”,一旦猜中,游戲結束。而在隱語游戲中,一方進“隱”,另一方即便猜中(或稱射中)也不能“說破”,一定要根據這個謎底創作出另一個謎面,兩個謎面指向同一事物,才叫游戲完成。所以,隱語的游戲雙方除需足夠的機敏智慧外,更要有鋪陳描摹的言語能力,方能游刃有余。

戲謔、風趣、詼諧、滑稽等都是娛樂游戲的特征,這也是隱語精神層面的質素,由此也使得隱語具有娛樂、測智、言理、諷諫等多種功能,其“遁詞以隱意,譎譬以指事”的用語特點,蘊含著豐富的想象,說者由此見風趣機智,以旁觀對方的懵懂摸索為樂趣。而應對者(包括圍觀者)出於本能的好奇,也產生尋求答案的欲望。幾經摸索之后恍然大悟,發現其間巧妙,愉悅的心情隨之產生,這些都是隱語為時人所喜愛的心理因素。同時,隱語是一種即興的語言游戲,一個人善隱,必定思維敏捷且有出眾的言語描摹能力,因此,隱語的流行亦顯示出古人對於智慧和語言的崇尚。

隱語、賦體和謎語

隱語在后世發展有兩個流向,一是轉化為體物之賦,一是轉化為謎。

隱語需以大量相關線索予以提示,曲為渲染,或圍繞事物描摹情景,或針對事物摹寫特征,這就給鋪陳狀物的賦體的產生留下極大的拓展空間。隱語這一“體物”特征在荀子《賦》篇中得到完整的保留和強化。《賦》篇是我們迄今所見最早以“賦”名篇的作品,而其“純用隱語”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作品中先由“臣”提問,分別針對“禮”“知”“雲”“蠶”“箴”五種事物多方描述其特點和作用,然后請“王”或“五泰”作答。后者並不直陳謎底,而是以問為答,對所述事物再作進一步猜測性的描摹發揮,這和隱語的特征和玩法都是相同的。

當然,漢賦是“美麗之文”,其寫物圖貌,蔚似雕畫,這和隱語之間還是有很大跨度的,其間起到橋梁作用的是宋玉等楚國宮廷文人。宋玉有《大言賦》《小言賦》,其實就是楚王和這些俳優文人圍繞“大”“小”兩個主題描摹形容的語言游戲。而其《高唐》《神女》賦也是由對問引出的體物之文。因此,從擅長隱語的先秦宮廷俳優,到擅長作賦的宋玉等文學侍從,再到“有類俳優”的漢代賦家,顯示出職業性的承傳。這些俳優文人隨侍帝王,或游戲為隱,或受命作賦,專注於提升“體物”的技巧,遂使漢語言的表現力得到極大的訓練和開發,最終使得漢賦成為“一代之文”。

而謎則更多是隱語的自然延伸。當隱語由專注於描摹轉而落腳於“猜”出答案,就成了“謎”。這種游戲重心的變化也是有歷史原因的。從史料記載看,在曹魏之前,隱語主要還是君王身邊俳優或俳優類文人譏嘲逗趣的游戲,也由此被正統所輕視。文人瞧不起俳優的膚淺,戲謔之隱的玩法遂發生變化,滑稽調笑的成分逐漸減少,斗智的成分則逐漸增加,謎語就出現了。因此劉勰談及隱、謎之間的轉變時說:“自魏代以來,頗非俳優,而君子嘲隱,化為謎語。”

按照劉勰的說法,謎之所以被稱為“謎”,是因為“回互其辭,使昏迷也”。意思是“謎”要閃爍變換其辭,使人迷惑。有迷惑,才有探尋的欲望,游戲才令人著迷。一般而言,創設謎語有兩種方式:一是“體目文字”,“體”即分解﹔“目”即辨識,即對文字進行離拆描述,可謂拆字謎。如《三國志》記載蜀使張奉來吳國訪問,席間他拆解吳國尚書闞澤的姓名以譏諷對方,而被諷刺的闞澤大約不擅長這個游戲,無法對答。於是吳國大臣薛綜上前敬酒,說:“蜀者何也?有犬為獨,無犬為蜀,橫目苟身,虫入其腹。”張奉不服,追問道:那你們“吳”字怎講?薛綜應聲曰:“無口為天,有口為吳,君臨萬邦,天子之都。”凸顯“吳”的帝王氣象。於是眾人皆笑,張奉無言以對。二是“圖像品物”,即刻畫描摹事物的相貌特征,謎語中的“打一物”都屬於此類。這種謎語比拼的是文思是否纖巧。如《太平廣記》曾記載魏文帝曹丕與曹植同輦出游,見兩牛在牆邊打斗,一牛墜井而死。曹丕遂令植作死牛詩,稱詩中不得雲是非,不得言其斗,不得言其死,這其實就是創一個謎面了。曹植即攬筆賦曰:“兩肉齊道行,頭上戴橫骨。行至凶土頭,峍起相唐突。二敵不俱剛,一肉臥土窟。非是力不如,盛意不得泄。”曲為描摹,圖像品物,詼諧生動,從藝術角度看也是很精巧的。后世描摹狀物的文人詩蔚為大觀,究其實也是這種中國古老游戲的發揚光大。

隱、謎都是用文字捉迷藏,追求語言“欲隱而顯”,既不能使人一望而知,又不能使人永遠猜不著。游戲雙方在問對中顯示智慧和語言才華,創造出令人著迷的緊張,又繼之以歡笑和鬆弛。游戲依賴智慧又創造智慧,語言的巧妙組合也形成和諧的節奏和韻律,遂引起美感,帶來諧趣,給人愉悅,這都是言語游戲的魅力。整體看,古代早期的隱謎都屬於“原始的制作”,常具有豐富的想象,新鮮的感覺,純朴而奇妙的聯想和滑稽,所以多含詩的趣味,這與后來文人的燈謎專以纖巧與雙關及暗射見長不同,后者更多屬於“文章工場裡的細工”,這大約是隱謎游戲逐漸消退的原因之一。

(責編:皮博、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