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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大剛 汪璐:巴蜀《易》學價值重估

舒大剛 汪璐2023年11月15日13:46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巴蜀《易》學價值重估

作者:舒大剛、汪璐,分別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巴蜀全書》”首席專家、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課題組成員、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博士研究生

《周易》居六經之首,而易學有“在蜀”之稱。巴蜀《易》學歷史悠久,成果豐富,據不完全統計,歷代巴蜀學人撰有《易》學著作370余種,現存者尚有160余部之多,構成中國《易》學史的一大奇觀。其中,揚雄《太玄》、衛元嵩《元包》、李鼎祚《周易集解》、陳摶《易龍圖》(存序)、蘇軾《東坡易傳》、來知德《周易集注》等,無疑是中華《易》學的重要成果。《巴蜀全書》工程通過考察歷代正史、方志和目錄書籍、人物傳記,發現巴蜀《易》學發生甚早,著作綿延不絕,雖歷經淘汰,猶可考見漢代8種、魏晉6種、隋唐五代10種、宋代160種、元代14種、明代30種、清代150種,可謂代有其書,蔚為大觀。程頤說“《易》學在蜀”,全祖望謂“甚矣蜀之多《易》也”,姜國伊撰《易學在蜀賦》,劉咸炘稱“《易》學在蜀,猶詩之有唐”,謝無量撰有《蜀易系傳》及續篇,當代學人也對巴蜀《易》學源流進行過考述,學界已形成“巴蜀《易》學”概念。

蜀易淵深,有利於《易》學探源

《漢書》稱《易經》成書“人更三聖,世歷三古”,有一個長期形成過程。《周易·系辭傳》載“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即“伏羲畫八卦”的史影,自后又經神農“重為六十四卦”(鄭玄說),文王、周公擬定卦辭爻辭,於是《周易》經文始成。孔子晚而喜《易》,讀之韋編三絕,遂作《十翼》,然后《易》學大興。若追溯《易》學源頭,或許與西部有關。《周禮》載“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其經卦皆八,其別皆六十有四”,說明《周易》之前還有《連山》《歸藏》二易。《山海經》佚文“伏羲氏得河圖,夏后氏因之曰《連山》”,此夏后氏即夏禹。《荀子·大略》:“禹學於西王國。”《史記·六國年表序》:“禹興於西羌。”裴骃《集解》引皇甫謐言:“《孟子》稱禹生石紐,西夷人也。傳曰‘禹生自西羌’是也。”張守節《正義》:“禹生於茂州汶川縣,本冉隴國,皆西羌。”《三國志·蜀書·秦宓傳》曰:“禹生石紐,今之汶山郡是也。”說明禹“生於廣柔”“興於西羌”自是戰國至漢晉的普遍傳說。

鄭玄有“神農重易”“夏易曰《連山》”等說法。《連山》后世失佚,但其殘文斷句尚見於注疏所引。酈道元《水經注》於《淮水》引《連山易》:“有崇伯鯀,伏於羽山之野者是也。”皇甫謐《帝王世紀》引《連山易》:“禹娶涂山之子,名曰攸女,生余(余即啟或均)是也。”可見《連山》佚文含有夏代故實,應與禹制作(或其后人補作)有關。至於《子華子》:“出於一,立於兩,成於三,《連山》以之而呈形。”張行成:“夏曰《連山》,天易也﹔商曰《歸藏》,地易也,有法數而未有書﹔文王曰《周易》,人易也,始有書矣。”使“三易”與“三才”結合起來,這種“天、地、人”三方結構的思維模式,與古蜀崇拜“天皇、地皇、人皇”、揚雄《太玄》分立“天玄、地玄、人玄”、唐慎微傳《神農本草經》劃分“天藥、地藥、人藥”一樣,都是蜀人固有的思想框架。

謝無量《蜀學會敘》謂“《連山》,禹制之”,是合乎情理和邏輯的。可見《連山》是《易》學之鼻祖,為大禹所作,應與古蜀文化有密切聯系。

考諸箕子所述《洪范》,稱大禹得“洪范九疇,彝倫攸敘”,可知“五行”“八政”以及國家制度、政治文化等,或為大禹所傳。陰陽、三才、五行觀念以及早期“易經”,都有可能起於西部。考察巴蜀文獻,對探討《易經》起源無疑具有參考價值。

綿延不絕,有利於學脈厘清

巴蜀《易》學源遠流長,名家名著時有產生,《史記》載“孔子傳《易》於(商)瞿”,說者謂《十翼》即商瞿所傳,《文言傳》中“何謂也”和“子曰”等處,皆瞿與夫子問答之詞(明豐坊)。數傳至漢初田何,田何傳《易》於王同、周王孫、丁寬、服生,王同傳《易》於楊何,楊何於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征為中大夫,武帝立“五經博士”,可見商瞿為博士《易》祖。楊慎《升庵集·蜀志遺事》載:“孔子弟子商瞿,《世本》作‘商瞿上’,《文翁石室圖》亦作‘商瞿上’”,又雲宋祁作《成都先賢贊》以商瞿上為蜀人。楊慎考宋羅泌《路史》與王象之《輿地紀勝》,認為瞿上城在成都雙流﹔曹學佺《蜀中廣記·成都府·雙流縣》又載雙流有商瞿裡,治東十裡瞿上鄉有孔子弟子商瞿墓﹔謝無量《蜀學會敘》稱偶見宋刻本《景文集》有宋祁所作《成都先賢贊》,認為“慎說良信”,因謂“《周易》之傳始在蜀”。漢初,隱士胡安亦居臨邛白鶴山傳經,司馬相如曾從之問《易》,其時約在文帝末年(公元157年)前。田何至惠帝時尚存,則胡安當與田何同時或相前后。田何在中原傳《易》時,胡安亦在蜀中傳《易》,二人時代應相距不遠。稍晚蜀人趙賓“持論巧慧,《易》家不能難”,“雲受(授)孟喜,喜為名之”。似乎“卦氣說”也與蜀人有關。自后嚴遵、揚雄等人傳《易》不絕,名家輩出,或開風氣之先,或集諸學大成。嚴氏《老子指歸》融會《易》、老、儒三家之說,揚氏《太玄》、王長文《通玄經》、衛元嵩《元包經》,皆依仿《周易》而造新經。唐李鼎祚《周易集解》集漢《易》大成,宋有陳摶《易龍圖》開圖書《易》學先河,龍昌期《三教圓通》又以《易》會通三教,蘇軾《東坡易傳》多言人事,房審權《周易義海》匯集漢宋《易》說多達百卷,魏了翁《周易要義》《周易集義》更是兼治漢、宋,成一大淵海。至於張浚、張栻、李心傳,元代黃澤、王申子、趙採,明代熊過、來知德,清代李調元、劉沅,民國廖平、楊國楨、尹昌衡、劉子華諸家,都是不可忽略的《易》學大師。此外還有眾多不太受人關注的易家、易著和易文,不勝枚舉,謝無量稱“《周易》自漢盛至今,惟蜀人能傳之”並非虛譽。

結合時代背景、學術大勢和《易》學流派,可以大致看出巴蜀《易》學的起承轉合:在漢代呈現“儒易老三學結合”狀態,嚴遵、揚雄是其代表﹔魏晉南北朝,仿《易》擬經,王長文、衛元嵩為代表﹔唐代是“漢《易》玄《易》兼收並蓄”,李鼎祚是代表﹔宋代是“圖書象數義理”統一和“儒釋道”結合,陳摶、蘇軾、龍昌期、張浚、張栻、魏了翁是其代表﹔元明是“象義漢宋結合”,黃澤、王申子、趙採、熊過、來知德是其代表﹔晚清“中西古今結合”,劉沅、楊國楨、廖平、尹昌衡、劉子華等是其代表。其起伏脈絡,大致經歷了大禹《連山》奠基易學,商瞿與博士傳承《周易》,漢代轉型,蜀漢兩晉變異,南北朝延續與依仿,隋唐五代統一,兩宋鼎盛,元明清初因襲與創新,晚清民國匯通中西古今等階段。厘清其延續不斷之學脈,總結其特點,分析其價值,有利於當今易學傳承發展。

兼容並包,有利於《易》學史研究

巴蜀《易》學家喜為集注集解,保存了大量古《易》舊說,對學史研究和返本開新都有助益。自魏王弼《周易注》盛行,漢《易》日漸衰微,至唐代王學遂佔獨尊地位。幸而先有益州陰弘道撰《周易新論傳疏》,“雜採子夏、孟喜等十八家之說,參訂其長,合七十二篇,於《易》有助雲”﹔稍后資州李鼎祚《周易集解》,又廣輯子夏、孟喜,以迄何妥、孔穎達36家《易》說,在唐代官方《周易正義》所依王弼《易》外,保存瀕臨失傳的漢《易》資料尤多。該書系現存最早集解性《易》書,是研究漢代《易》學不可或缺的重要資料,隋唐以前《易》學“諸書逸不傳者,賴此猶見其一二”,“千百年后學者,得考見畫卦之本旨者,惟賴此書之存耳”,“俾古人象數之說,得以綿延,至今弗絕,則此編之力居多”。

至宋元明,巴蜀《易》家將蜀學“兼容並包”精神發揚到極致。熙寧間,成都房審權撰《周易義海》100卷,他鑒於“自漢至今,專門學不啻千百家,或泥陰陽,或拘象數,或推之於互體,或失之於虛無”,於是集鄭玄至王安石百家,摘其“專明人事、羽翼吾道者”為一編﹔其對諸家說有異同或疑惑處,則加以評議,附於篇末。《四庫全書總目》雲“自唐以來,唯李鼎祚《周易集解》合漢后三十五家之說,略稱該備,繼之者審權《義海》而已”。由於卷帙過大當時刊刻不易,后經江都李衡刪其精華而成《周易義海撮要》行世。綿竹張栻《南軒易說》合會蜀洛,補注《伊川易傳》所缺《系辭傳》,擴大理學《易》在巴蜀影響。蒲江魏了翁《周易集義》廣輯宋《易》,取濂洛以來大儒《易》說16家匯為一編,保存《易》說(如楊時、呂大臨諸家多已亡佚)和舊版(宋刻)最多,無異宋《易》淵海。而其《周易要義》又撮要魏晉及唐注疏,“主於以象數求義理,折衷於漢學、宋學之間”,其文字“雖主於注疏釋文,而採掇謹嚴,別裁精審,可謂剪除支蔓,獨擷英華”。元代資州黃澤《易學濫觴》“大旨謂王弼之廢象數,遁於玄虛﹔漢儒之用象數,亦失於繁碎,故折中以酌其平”。潼川趙採《周易程朱傳義折衷》節錄程頤《易傳》、朱熹《周易本義》注文,又附《語錄》及己說,“折衷”程、朱,並存古義,認為“《易》中先儒舊說皆不可廢”,極具包容性。明代富順熊過(號南沙)撰《周易象旨決錄》“遠溯漢學,雖未必遽追梁、孟,然義必考古,終勝明人幻渺之談”﹔楊慎序其書:“《周易象旨》一書,兼採眾家之說,而多象數為主,亦北海、考亭之遺意也”。全祖望亦謂:“以予所見宋元《易》解一百五十家,明嘉靖以前亦數十家,南沙書中無不有之。”《四庫總目》雲“在明人《易》說之中,固卓然翹楚矣”。清代雙流劉沅《周易恆解》兼容漢宋,不言象數,深非“歷代言《易》者,大半皆偏於術數”,盛贊“王輔嗣(弼)始專以理言,厥功甚偉”﹔又斥程、朱《易傳》《本義》瑕疵不少﹔其解經專重說理,潘雨廷謂其“理多可取”。巴蜀《易》學之匯集舊說,融會貫通,構筑起中華《易》學傳承的橋梁。

勇於創新,有利於《易》學“兩創”

在特定歷史積澱和時代背景下,巴蜀《易》學往往有超乎尋常的創新和創造。如漢代成都嚴遵《易》《老》兼治,《華陽國志》載其“雅性澹泊,學業加妙,專精《大易》,耽於《老》《庄》”﹔又假以卜筮,借卦以施教,著《周易骨髓訣》《卦法》,兼有儒、道、《易》、數術四術。宋代眉山蘇軾、陵州(今仁壽)龍昌期等人儒道匯通,雜引禪學。蘇軾《易傳》多雜道佛,朱熹撰《雜學辨》以是書居首﹔龍昌期儒道兼治,文彥博語其“浮英華而沉道德,先周孔而后黃老”,是兼容道家儒家﹔其所注《易》,范仲淹稱贊“深達微奧”。

漢代郫縣揚雄、三國廣漢郪(今三台)人王長文、后周什邡衛元嵩,皆是模擬《易經》以創新說。揚雄少時曾從嚴遵問學,“以為經莫大於《易》,故作《太玄》”,張行成雲《太玄》“義取於《連山》”。王長文系蜀漢犍為太守王颙之子,其仿《周易》作《通玄經》4篇,有《文言》《卦象》可用以卜筮,時人比於《太玄》。衛元嵩《元包》數用《歸藏》,體例與《太玄》相近,多奇字不易讀。《太玄經》《通玄經》《元包》在《易》學傳承的基礎上,表現出仿聖擬經的開放性和創新性。

宋代陳摶(字圖南,自稱“西蜀崇龕人”,屬今安岳)《易龍圖》倡言先天、無極、河圖、洛書之學,用黑白點子解釋《易》卦起源,以為龍馬所負之圖,開啟宋代圖書《易》學先河,后來種放、穆修、李之才、邵雍、范諤昌、劉牧、黃晞,直到南宋朱熹等人,遞相傳授,影響中國《易》學十分深遠。元人王申子雲“此二《圖》不知希夷以前何所托,至希夷始出,亦已奇矣”,當為其首創。臨邛張行成《易通變》窮極數學,取陳摶至邵雍所傳先天卦數等14圖,敷衍解釋,以通其變,魏了翁語其“頗得《易》數之詳”,發明甚多。

明代梁山(今梁平)來知德獨處空山,覃思《易》理29年,自成一家之學,撰《周易集注》達明代象數《易》學創新的巔峰。專取《系辭》“錯綜其數”之說,以錯卦、綜卦論易象,人稱“矣鮮《易注》,繼往開來,亙百代而一見者”﹔全祖望亦謂“程子嘗言‘《易》學多在蜀中’,后三百年而蜀又以來《易》名於天下”﹔《四庫全書總目》更稱其“當時推為絕學”。民國簡陽劉子華《八卦宇宙論與現代天文》,兼及天文,會通《易》學闡釋與自然科學,運用八卦的邏輯結構分析太陽系,以八卦配星球,得出尚存一顆當時還未被認証的行星的預言,震驚當時歐洲。

巴蜀《易》學作為一種地域性特征較為濃郁的思想體系,在促進《易》《老》會通、三教合一、仿聖擬經、兼容並包、引領學術文化發展等方面,有著重要意義。作為中華《易》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巴蜀《易》學源遠流長、博大包容、開放創新等特征,對《易》學探源、學脈梳理、舊學反思、創造創新等,都具有重要參考和借鑒價值。認真整理和研究巴蜀《易》學文獻,將有力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

(責編:金一、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