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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文婕:贈序文的傳統守正與文體創新

杜文婕2023年10月24日11:34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唐代贈序文研究”負責人、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副編審

唐·柳宗元《送邠寧孤獨書記辟命序》,見《河東先生集》(明刊本)。作者/供圖

贈序文是一種基於臨別贈言而產生的文體,萌芽於魏晉、興盛於唐代,歷經宋、元、明的發展和演變,一直流傳至清代。序,通“敘”和“緒”,有敘述、條理、開端之意,以敘述和議論為主要表現手法。贈序是從序跋類下的詩序中衍生出來的一種文體,其產生之初,依托於詩歌而存在,隨著文化環境的變化、文體的發展以及詩歌表現功能的受限,贈序“不因贈什而作”時,實現了文體的獨立。它將古雅的語言與儒家政教思想相結合,總體呈現出典雅之美的風格特色,成為一種士大夫階層廣泛應用的文體。

贈人以言:贈序文的文化基因

古人離別,多有贈言。《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入周向老子問禮,離開時,老子相送,並說:“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曰:‘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而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這是老子對孔子的肺腑之言,亦是臨別時最珍貴的禮物。《荀子·非相》雲:“故贈人以言,重於金石珠玉。”贈人以言是我國古代遺留下來的文化傳統,崇高禮節的象征,至今仍廣為流傳。從文學的角度來講,贈人以言的母題或起源於先秦祖道祝辭。

遠古先民出行前有一種祭祀路神的儀式,叫作“祖道”,又叫作“軷”“犯軷”“軷祭”。這種祭祀活動非常神聖,首先要選擇好方位,然后高呼神明,進而祭酒,最后還要有祝辭。這裡的祝辭即送別文字的濫觴,是贈人以言的起源。早期的祖道儀式以祭祀活動為主,飲餞為輔,“餞”在“祖”之后,也可以說“餞”是“祖”的一個組成部分。隨著祖餞活動的普及和泛化,人與神之間的交流被日常化、生活化,逐步成為人與人之間交流的一種重要方式,祖道地位下降,讓步於飲餞,祭神祝辭最終演化為臨別贈言。今天我們臨別之時經常說的“一路順風”“一帆風順”等,可謂最為簡短的“祖道祝辭”了。

這樣的文化基因既決定了贈序文的“意”,也決定了贈序文的“體”。姚鼐《古文辭類纂·序》抓住了贈序文的兩個必要因素:一是臨別之時“贈人以言”的遺意﹔二是未必以“序”之名歸類,而應“依其體”。以這樣的標准去認知,在贈序文的界定問題上,我們應該注意以下幾點。一是“贈××序”可能是贈答詩之序,而不是贈別詩之序,因為這些文章有的沒有留別、離別之意。二是贈序文多以“送××序”為名,而不稱“送序”“餞序”,是要取其“贈人以言”之意。三是從體制淵源上來講,贈序文脫胎於贈詩之序,是用於贈別的序文,在發展的過程中演變為眾詩之序、無詩而徒有序的形式,所以隻要符合臨別“贈人以言”的遺意都可以稱為贈序,不應以篇幅長短、有無贈詩來區別。四是從文體功能來看,贈序文是用於贈別的文章,所以題目中一般沒有“餞”“送”“贈”等標志送別之詞,而用於送別的文章,在贈序文范圍之列﹔沒有“序”等標志文體字眼的,而用於送別的文章,也在贈序文的范圍之列。故贈序文自有其范式,而不是隨意為之。

變化與發展:贈序文的生命源泉

贈序文興盛於唐代,其從發展到獨立經歷了“詩前小序—眾詩之序—贈詩附序—無詩而徒有序”四個階段。繼唐代文體獨立之后,在宋代又得到了長足發展,進入了“序后附詩”的階段。具體而言,“詩前小序”是贈序文的發展初期,處於從屬地位,它的存在主要是為了解題,簡單地交代創作緣由,從而使讀者更清晰地理解詩歌的內容﹔至“眾詩之序”,贈序文的解題功能下降,抒情功能增強,逐漸演變成描寫集體宴會或送別時賦詩的盛況﹔至“贈詩附序”,個人在送別賦詩的同時,以贈序相贈,並與詩歌遙相呼應,或記敘或議論,其目的主要是補詩之不足,以增強感情抒發的效果﹔至“無詩而徒有序”,不作詩,隻作序,這說明此時的贈序文已成為獨立的文體,能夠獨自承擔贈別功能,雖名為“序”,實則非序。到了宋代,贈序文正式進入了其發展期的第五個階段,即“序后附詩”。序后附詩的贈序文証明了詩、文地位的互換,詩歌在此淪為了贈序文的附屬品。如余靖的《送江秀才歸廬陵詩序》,詩歌只是贈序文敘述中的一個部分,使贈序文更為完善,為其錦上添花而已。此文雖為詩之序,敘述的是作詩的緣由和背景,但從詩文內容含量、情感抒發、構思論理來看,其序遠非其詩可比。詩前附序,在此已轉化為序后附詩。

但無論怎樣發展變化,贈序文贈人以言的文體功能並沒有發生實質性的變化,贈序文體的確立也是由其贈別功能完成的。基於贈人以言的深刻內涵,贈序文的文體功能主要為勸勉、延譽、祝願等,在此基礎上,隨著文體的發展、成熟、流變,傳道成為贈序文的主要表現內容。一種文體最活躍的時候,就是這種文體功能發揮得最為充分的時候。唐代贈序文傳道功能的產生是贈序文在宋代長足發展的重要原因。贈序文發展到晚唐五代之時,由於古文的衰落、人才的凋零以及贈序文本身文體功能的限制,它伴隨著那個時代走向了沒落。不過到了宋代,贈序文重新煥發生機,是由於它深化了勸勉、贈言的功能,表現出了新的文體特征。宋代贈序文中,勸勉、延譽等已經退居次要地位,或者完全成為輔用。作者創作贈序文的主要目的在於闡明義理,因此發展了論說一脈,多涉及文人思想,上至國家大事、為人為文,下至待人處事、生活瑣聞,無所不包,極大地體現其展現個人情趣、個人見解的文化傾向,增強了贈序文的個性化和學術品位,突破了“贈序文為應用文體”的創作局限。正是由於宋代贈序文能突破應用文體的創作格局,沒有同唐代某些贈序文一樣流於應景之作,故而才能出現大盛的局面,被世人推崇。

守正與創新:贈序文的文體價值

在我國文學史上,贈別之言至唐大盛,並以詩歌為主要形式,其中原因多在於唐人對詩歌創作的熱情以及超高的藝術水平。贈序文的出現及興盛,打破了贈言必賦詩的局面,人們的交往方式也愈加靈活。不僅在唐代,而且在整個文學史中,贈序文都是一種可以替代贈別詩的文體。

“詩緣情而綺靡”,詩歌創作因情而起,贈別詩亦不例外。因此,贈別詩的創作就受到了情感表達的限制。首先,受贈之人要與作者關系密切,或親人、或好友,這樣才可能產生真實而強烈的感情。若是應酬、應景之作則難免走上為文而造情之路。其次,對於親友離別一事,作者要有感而發,抒情言志,若是隻作惜別,也不免千篇一律,令人生厭。贈序文熔抒情、描寫、記敘、議論於一爐,避免了贈別詩創作中為文造情的弊端,其文體價值與發展空間即源於此。

在贈序文的分類研究中,有時會簡單地將其分為送行之序和不送行之序,此“不送行之序”實際上並不是贈序文,而是贈序文的衍生體。清人曾國藩在《田昆圃先生六十壽序》中指出“壽序者猶昔之贈序”,即指贈序文體中衍生出了壽序。唐代之后,尤其宋明之時贈言之風盛行,此時贈言,非臨別之言,各種慶典、有意義的活動、重大事件等都可以送人以言。吳曾祺《涵芬樓文談》在贈序下分出五個子目,為序、壽序、引、說、附錄。其中隻有“序”為贈序,其他皆為序的衍生體。吳曾祺解釋“說”為:“論辯中有此體,惟古人集中多有雲某說為某人作,與名某說、字某說。其語氣與贈序無異,故列之於此。”由此可見他所說的“說”體並不是贈序。薛鳳昌在《文體論》中談論“說”時曰:“是與論辯類中之說不同,古人集中,往往有‘某說贈某’,或‘為某作’,以及名說字說。欲其顧名而思義,實與‘贈序’一體也。”張相《古今文綜》贈序下分“別序”“壽序”“贈序之其余各體”三類。其中別序首先按“別序之體制”分為仕宦、督師、出使、佐幕、致仕、寧親、答人、留別、合送數人、送特別人,十類﹔再按“別序之作法”分為稱頌、規勉、解慰、感慨、諷喻、發揮,六類。《古今文綜》把壽序按“壽序之體制”分為親戚、仕宦、武功、布衣、學人、女壽、雙壽、方外、初度序和自序,十類﹔按“壽序之作法”分為考論、規勉、感嘆、慰藉、發揮、別體,六類。“贈序之其余各體”分為學藝、序治行、序武功、序交誼、序名字、序新婚、序筑室、序補博士弟子、序下第、序優伶,共十類。其中隻有“別序”是贈序,其他皆不是。從張相的分類中可以看出,他把“壽序”“贈序之其余各體”歸入贈序的原因是取其“贈”之意,但我們所說的贈序文卻是臨別之言,所以壽序等都是贈序的衍生體,並非贈序。

從文體的意義上看,贈序文在贈別詩之外,另辟一途,並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贈別詩向為文而造情的方向發展﹔贈序文衍生體的出現,不僅充分証明了其完全脫離贈別詩的獨立地位,更重要的是贈序文對古代散文文體的貢獻。至於這些衍生體在后世的發展情況,就另當別論了。

縱觀贈序文的發展歷程,有來時、有去處,有起有落,興衰迭起。其無詩詞之高華耀目,無館閣之先天優勢,亦無通俗作品之喜聞樂見,正因如此,所獲得的關注也並不多。然而,贈序文卻總能在衰落之時保留火種,並在堅守文化基因的前提下不斷調整戰略,實現文體創新。傳統文學至現代已新作寥寥,我們亦期待贈序文能代替金石珠玉,在今人離別之際展現中華優秀傳統文學、傳統文化之雅致、可貴。

(責編:皮博、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