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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晚霞:古代學人的更名問題

——以濂溪先生“周惇頤”為例

王晚霞2023年10月24日11:19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東亞濂溪學詮釋研究”負責人、天津科技大學教授

周惇頤1069年肇慶星岩題名 作者/供圖

周惇頤1066年永州朝陽洞題名 作者/供圖

周惇頤1067年永州九龍岩題名 作者/供圖

更名問題在避諱文化中可謂常見,避諱是人類各民族共有的一種文化現象,體現在語言、行為等方面對相關名物的回避。中國避諱學奠基之作——陳垣的《史諱舉例》指出:“避諱為中國特有之風俗,其俗起於周,成於秦,盛唐宋,其歷史垂二千年。”可知避諱文化源遠流長。

古代避諱文化中的更名

避諱的方法一般有四種:空字、缺筆、改音、改字。其中,空字指遇到需要避諱的字就留空白,或稱某,或直接寫一個“諱”字,如《南齊書》為避梁武帝的父親——蕭順之的諱,遇到順字一般改為從字,遇到其名字則以□代之,有時也加注說明。缺筆例開始於唐代,為避太宗李世民諱,貞觀三年刻的《等慈寺塔記》中稱王世充為王充,乾封元年的《於志寧碑》中,“世武”中的世字做卅。改音也始於唐代,此種方法實行不嚴、不久,僅存一說罷了。改字例最常見,秦代稱楚為荊,是為避庄襄王的名字——子楚,之后歷代沿襲,陳垣將所改的種類大致分為23種,主要是改名和改字,包括人名、字、號,以及改官名、地名、物名和干支名、常用語等。

古代避諱文化中的更名不止於改本朝名物,還牽扯到改動前朝已故人的姓、名、謚和官名、地名、書名、年號等。這樣一來,因避諱而造成的名和字的錯綜復雜可想而知,訛誤在所難免,或造成同一人在兩個史書中異名,或在同一史書中前后異名,或將多個人誤認為同一人,或將一個人誤認為多個人,地名、書名亦如是。研究避諱可考証校勘人物、年代、典籍。而之所以能如此,是因為避諱的具體內容並非一成不變、永恆回避,設若如此,后代就很難依此避后之諱展開考辨工作。

避諱文化並不能無限覆蓋時間、空間,前朝應避之諱改朝換代后多數就不再避諱了。漢代為避高祖劉邦諱,改邦為國,但魏晉以后就不再改了﹔唐代為避高祖李淵諱,改淵為泉或深,到宋代就不再改了。宋代為避太祖趙匡胤諱,改匡為正、輔、規、糾、光、康,改胤為裔,但元代以后就不再改了,只是不同朝代執行的嚴格程度不同。甚至不用改朝,有的是同一個朝代七世以內避諱,以外就不再避。個別數朝同諱的字,字雖相同,但意義迥異,如恆字在漢代、唐代、宋代均避,各因於漢文帝劉恆、唐穆宗李恆、宋真宗趙恆。空間上,中國的避諱之規到其他國家往往無效。

1912年以前,中國古代因避諱所改之名,多數復其原名,不再使用諱改名。以清代康熙皇帝玄燁為例,為避其諱,當朝改玄為元,東漢學者鄭玄、元代學者歐陽玄,在清刻本中作鄭元、歐陽元,但現在的出版物中,則當時因康熙帝諱所改之元字,均復為玄字﹔當時因此避諱而缺筆之玄、絃、曄,均寫作正確字。古代文學史中提出神韻說的清代文人王士禛為避雍正帝胤禛諱,改禛為禎,現在高校通行的馬工程教材《中國古代文學史》、袁行霈《中國文學史》中均寫作王士禛。正因避諱覆蓋的時間、空間都有一定限定,過了相關的時間空間,因諱被改之名,多實現了正名的復歸。

當然也有個別避諱名在改后持續使用下去的例子,均各有原因。有些是因為改朝換代后原名不再繼續使用,當然也就沒有再更改回去的必要,比如官名、年號﹔有些則是已形成稱呼習慣,如地名、書名等,為避免引起指代混亂,這些諱改之名本沒有復原舊名的必要。但有些書依然放棄諱改名,而復用本名,如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在唐代為避太宗李世民諱而改為《齊人要術》,現在多數人都不知此書還有這一曾用名。因避諱而生的錯誤、誤會、浪費的人類必要勞動時間可想而知不在少數。

而北宋周濂溪(1017—1073,字茂叔)先后三次更名,歷時一百多年,迄今在中國不同情形中仍用字不同,在東亞各國的古今史書中亦復如此,則是至今仍用諱改名的典型例子。

周濂溪更名始末

周濂溪因其故居前一溪名濂溪,世稱濂溪先生,其學稱為濂溪學。1241年,周濂溪與程顥、程頤、張載、朱熹一起獲從祀孔廟的殊榮,濂溪學作為濂洛關閩之首在南宋末傳入日本,元初傳入古朝鮮后,在整個東亞思想史上都有較大影響。正因此,周濂溪之名至今仍然受到東亞學者的關注。

第一次更改:周敦實→周惇實。濂溪名字最早的寫法,較為可靠的文獻依據是宋度正《濂溪先生周元公年表》,而該年表流傳至今出現不同版本,形成兩種說法,最常見的一種是濂溪原名敦實。濂溪父周輔成去世后,1031年,周敦實與同母異父的兄長盧敦文攜母親前往河南,依附舅舅鄭向。因鄭向皆以“惇”命名自己的孩子,故鄭向改周敦實、盧敦文名中“敦”為“惇”,以示視如己出之意,也是為1036年奏補濂溪試將作監主簿做好准備,時濂溪19歲。明清多數濂溪學文獻和康熙、道光《永州府志》中皆持此說。還有一種認為濂溪最初就叫“周惇實”,以最早的濂溪學文獻——南宋刻本《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為代表。

第二次更改:周惇實→周惇頤。1063年,宋英宗趙曙(原名趙宗實)即位,為避其舊名諱,濂溪改“實”為“頤”,惇字不變。時濂溪46歲,此名使用10年后濂溪離世。此次更名為濂溪自改,史料無異議。

第三次更改:周惇頤→周敦頤。濂溪去世116年后,宋光宗趙惇即位,為避其諱,時人將“周惇頤”改為“周敦頤”。改字就等於改名,再改之敦字或源於濂溪父為其所取之名“周敦實”中,也算有所依憑。

在古代典籍中,“周惇頤”多見,“周敦頤”少見,其他兩名不常見。南宋人因避諱替濂溪所改之“周敦頤”,在宋刻本中已被棄用,而復起用“周惇頤”。在明清多個濂溪學文獻中也均作“周惇頤”,如明魯承恩《濂溪志》、周木《濂溪周元公全集》、胥從化《濂溪志》、李嵊慈《宋濂溪周元公先生集》、王會《濂溪集》、周與爵《宋濂溪周元公先生集》、清吳大镕《道國元公濂溪周夫子志》、周誥《濂溪志》、彭玉麟《希賢錄》等較為重要的幾種。也有個別作“周敦頤”者,如清鄧顯鶴《周子全書》。古代朝鮮和日本多稱濂溪先生、周濂溪、周子,極少直呼其名,古朝鮮金時習作有《周敦頤傳》。

近百年來,中國、韓國、日本等東亞國家通行作“周敦頤”。以被選入中國義務教育七年級下冊人教版語文教材的《愛蓮說》作者署名為典型。也有個別作“周惇頤”者,中國以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侯外廬《宋明理學史》為代表,日本以關西大學吾妻重二為代表。作為研究東亞朱子學的知名學者,吾妻先生在其著述《朱子學的新研究》等中堅持使用“周惇頤”。

就此問題,當代學界同仁大致有三種觀點。一種是依現行習慣,繼續使用“周敦頤”。中國以楊柱才先生為代表,韓國以成均館大學崔英辰先生、建國大學鄭相峰先生為代表。他們認為“惇頤”是對的,但在宋代就有“敦頤”的寫法,且目前學界習慣已成,改字會引起不必要的混亂。第二種是沒必要改,但要改也可以。以周建剛先生為代表,他說:“‘周敦頤’我覺得並不算錯誤。惇改為敦,是避諱皇帝,今天看來毫無必要。但改了幾百年了,約定俗成,南宋以后都寫成周敦頤。改不改都可以,我覺得沒那麼重要。”第三種是科普文化類著述為從俗從眾可不改,學界則可改為“周惇頤”,還濂溪本人一個正確的名字。以粟品孝先生為代表,他說:“我喜歡從俗從眾,所以還是用敦頤。但周的名字改成敦頤,已是周子死后的事了,所以很多人不認,學界應該把正確的書寫還給周子。” 他還說,中國宋史研究會前會長王曾瑜先生也主張改成“周惇頤”。

名學中的“周惇頤”

出於迷信、畏懼、政治、禮制等多種原因的避諱,皆起於對名的重視。正名問題從孔子提出“必也正名”始就是儒學中的重要問題,苟東鋒在《孔子正名思想研究》中指出:“正名體現的一是對言語名詞確切性的注重,二是相信文字有一種神秘力量,期待文字正則教行,天下正。”其中不僅牽扯出正名、正實、正道的問題,又有名號、名分、名實、形名、名聲等多種名學論題和人文內涵,交叉探討於語言學、邏輯學、政治學、倫理學之中。

與人名避諱相關的主要是名號的文字寫法和含義訓詁,即名字解,從文字層面強調名的確切性。不同的字當然含義不同,之所以要改字,正是出於對文字本身的重視,鄭玄甚至認為名等同於字。作為一種語言文字的名,意味著區別和界限,首先得有個確定的寫法,否則其他問題無從落腳。在沒有身份証號碼准確定位一個人的古代,名字寫法不同,往往就意味著人不同。所以,正名向來都是一個重要問題,對於在思想史上影響較大的濂溪來說尤其如此,正可謂實已至,名未歸。

正名,必要探求名的本源,厘清名的內涵。敦與惇聲訓雖同,形訓、義訓卻不同。循名責實的話,敦字使用於濂溪未成年時期,並無多大影響。然這是被濂溪本人放棄的字,於成年后的濂溪來說,堪稱為不當之名。對濂溪來講非常重要的鄭向更換其名為惇字,其中蘊含著舅舅的關愛。這是濂溪成年后唯一沒有更改過的字,是獲得濂溪認可的正當之名,當為濂溪立身處世之名。若依宋刻本,則惇字是濂溪名中自始至終沒有更改過的字,對濂溪來說更有符號性價值,假設能回到宋初面問濂溪,大概他會同意復其惇字。

在新舊時代的文化交接之中,濂溪先生的更名既有生前主動自更名,也有逝后被動更名,包含避帝王敬諱改字例和空字例。至今,其諱改名字和本名字都同時廣布東亞,可謂古代避諱文化中古代學人更名問題的典型案例。現在,我們對姓名用字依然非常在意,名字仍是識別人的重要符號。時至今日,古籍整理工作可依底本見其舊,此類情況也將被一一揭曉,為我們探尋更加真實生動的古代社會開啟一扇軒窗。

(責編:皮博、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