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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澍:河西走廊:聯通與融通

田澍2023年10月18日09:23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河西走廊:聯通與融通

作者:田澍,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河西走廊與中亞文明”首席專家、西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在世界文明史中,中國的河西走廊是一條歷史文化遺存豐富且影響深遠的走廊,是一條多民族文化長期交流且融匯共存的走廊,是一條聯通四域且持久發揮融通作用的走廊。自古以來,河西走廊就是中原農耕文化、北方游牧文化、西域綠洲文化及域外文化的溝通與融通之地。幾千年來,在河西走廊上演了一幕幕風雲激蕩、跌宕起伏的歷史大戲,對人類文明的發展產生了深刻影響。

聯通四域的要道

河西走廊位於中國西北部,因地處黃河以西形似走廊而得名,專指祁連山脈(走廊南山)與走廊北山(馬鬃山、合黎山、龍首山)之間的呈東南—西北走向的狹長通道。它之所以能成為多元文化交流互鑒的重要通道,是由其獨特的地理位置所決定的。河西走廊南與青藏高原毗鄰,北與蒙古高原接壤,東與黃土高原相會,西與塔裡木盆地連接,地處四大地理單元的交匯地帶。

河西走廊東起烏鞘嶺西側的古浪峽,西至甘新交界的星星峽,東西長900余公裡,南北寬數公裡至100多公裡不等。河西走廊地勢南高北低,分為南部祁連山地、中部走廊平原、北部低山丘陵與荒漠四大地貌單元,內部除山地、河谷、沖積平原以及綠洲、湖泊外,大部分地區為沙漠戈壁。河西走廊地處歐亞大陸腹地的干旱地區,屬於溫帶大陸性氣候,包含高寒半干旱區、溫帶干旱區、暖溫帶干旱區三種類型,降水稀少,氣候干燥,風沙頻繁,冷熱變化劇烈。從東到西,年降水量從武威的200毫米逐漸下降到敦煌的50毫米左右,年蒸發量則從1400毫米遞增到2000毫米不等。祁連山的冰雪融水在走廊腹地形成了石羊河、黑河和疏勒河三大內陸水系。得益於這三大水系的灌溉滋潤,河西走廊內部形成了武威、張掖—酒泉、玉門—敦煌—瓜州三大綠洲區,成為宜農宜牧的豐饒之地和名副其實的孔道。古代史籍中就有“河西殷富”“涼州之畜為天下饒”“天下稱富庶者無如隴右”之說。

河西走廊的地緣環境決定了其獨有的區位特點和地理優勢,酒泉、張掖等地鐘鼓樓上氣勢磅礡的匾額題詞,充分展示了河西走廊的戰略地位與獨特魅力。如酒泉有“東迎華岳”“西達伊吾”“南望祁連”“北通沙漠”等,張掖有“聲教四達”等。又如作為“天下第一雄關”的明代嘉峪關,其東門內曰“光化”,外曰“朝宗”﹔西門內曰“柔遠”,外曰“會極”。河西走廊東西溝通中原和西域,南北連通青藏高原和蒙古高原,聯通四域,是農耕文化與游牧文化的交互之地。正因如此,河西走廊成為政治交往走廊、經濟貿易走廊、文明互鑒走廊、民族交融走廊,在文明交流中扮演著重要橋梁作用。

民族交融的通道

地理環境的特點決定了河西走廊不可避免地成為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一個獨特舞台。在歷史上,由於特殊的地理位置,河西走廊是眾多民族遷徙的必經通道。費孝通先生將河西走廊及相鄰地區稱為西北民族走廊,德國學者費迪南德·馮·李希霍芬將其稱為“民族交往的大道”。作為一條民族大通道,歷史上先后有烏孫、月氏、匈奴、鮮卑、突厥、吐蕃、吐谷渾、回紇(鶻)、黨項、蒙古族、回族以及漢族等幾十個民族棲息於此。這些民族或輾轉遷徙,或世代居住,共同開拓了祖國的西北疆域,在交融與發展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的多元一體格局,河西走廊成為“華夷交匯”之地。

兩千年前,漢武帝派遣張騫“鑿空”西域,並征討匈奴,在河西走廊先后設置酒泉、張掖、敦煌、武威四郡,移民屯田,修筑長城,建立郵驛體系,以全新模式管控這一重要走廊。在漢、匈雙方對河西走廊的爭奪中,漢朝“表河西,列四郡”,既要在軍事上“斷匈奴右臂,隔絕南羌、月氏”“塞羌胡交關之路”,又要“開玉門,通西域”,在經濟文化上“通貨羌胡”“化誘殊俗”。隻有河西走廊暢通無阻,其聯通四域的通道功能才能充分發揮。其中,中原王朝的安定與強大是確保聯通的首要政治條件。正如唐太宗所言:“向使中國不安,日南、西域朝貢使亦何緣而至?”自張騫“鑿空”以來,河西走廊的地位得到迅速提升,成為中原王朝通過陸路進行對外交流的國家走廊。民族學家谷苞認為:“河西四郡設置后,這個新興的農業區的出現,使兩個古老的農業區,即中原農業區與天山以南的農業區連接起來了,更進而與蔥嶺以西的古老的農業區聯系起來了,使大片的農業區連接起來,就為東方與西方經濟文化的交流,提供了安全可靠的通道。”

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原動蕩,各少數民族政權割據西北,河西走廊的通道作用有所削弱。隋朝建立后,隋煬帝致力於改變這一局面,親征吐谷渾,先后在今天的青海和新疆設置了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強化了河西走廊的安全保障,恢復了中原與西域的交通。隋煬帝在張掖召見高昌王麴伯雅和西域各部首領,進一步加強了對西域的管控,為隋唐絲綢之路的再度繁榮作出了特殊貢獻。

與張騫“鑿空”西域一樣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歷史事件還有涼州會盟。窩闊台稱汗后,為了完成統一大業,以王子闊端作為西路軍主帥經略甘、青乃至西藏地區。為了和平統一西藏,闊端寫信給西藏薩迦派高僧薩班·貢噶堅贊,邀請其前來涼州議和。薩班為了確保西藏的和平與安寧,決定順應歷史潮流,化干戈為玉帛,於1246年奉命前往涼州,次年雙方達成了正式將西藏納入中國版圖的協議,結束了西藏內部自唐末以來400多年的分裂局面,為中華民族統一作出了巨大貢獻,標志著中國“多元一體”的國家建構進入新的歷史階段。涼州會盟充分發揮了河西走廊的融通作用,是中國古代民族交融史上的壯舉。忽必烈即位后,創立帝師制度,冊封薩班的侄子八思巴為首任帝師,通過崇奉藏傳佛教來維護多民族國家的“大一統”局面。在元朝有效的行政管轄之下,通過驛傳系統,西藏與祖國各地的交往暢通無阻,河西走廊以全新姿態融入更大政治舞台和歷史空間的國家建構歷程之中。歷史學家蔡美彪論道:“西藏地方在元朝正式歸入中國版圖,就像瓜熟蒂落那樣,乃是六百多年來歷史行程的必然歸宿,也是藏族和各民族發展利益的共同要求。”

朱元璋推翻元朝之后,面對新的政治格局,效法漢朝治理西北的模式,積極經略河西走廊,力圖利用河西走廊阻隔蒙古高原和青藏高原之間的聯系,但這一做法不斷受到蒙古部族的挑戰。在俺答封貢之后,明朝逐漸改變了這一做法,在扁都口和庄浪衛設立互市場所,允許蒙古部眾通過河西走廊前往青藏高原,使兩大高原的聯系日趨緊密。張居正曾批評固守“隔絕”政策的甘肅守臣“拘泥而不達於事變”,甚至“推事避患耳,非能為國家忠慮者也”。他積極支持俺答汗與格魯派領袖索南嘉措的會晤與結盟,寄希望於順義王俺答汗“學好戒殺,竭忠盡力,為朝廷謹守疆場,享壽考太平之福”,堅信“此后中華、番、虜合為一家,永享太平,垂名萬世矣”。在明廷的支持下,以涼州會盟為參照的俺答汗與索南嘉措的會晤展現的是一種全新的歷史景象,對促進統一多民族國家的發展產生了積極影響。

清朝建立后,繼續探索管理兩大高原的有效辦法,並實現由間接管理向直接管理過渡。在元、明兩朝的基礎上,清朝最大限度地發揮了河西走廊的“卯榫”作用,經過一個多世紀的整合,最終將與河西走廊毗鄰的廣袤領土納入行政管轄中,農耕和游牧兩大族群從此實現了真正融通,黃土高原、蒙古高原、青藏高原和塔裡木盆地實現了真正的連通。歷史學者李大龍認為:“從三國到隋唐,從五代到元,從明到清,我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中華大地上政權兼並發展的軌跡。其背后的主導因素即是農耕和游牧兩大族群對‘大一統’思想的繼承與發揚。”沒有河西走廊的參照,就難以真正理解清代中國“大一統”國家形成的緣由。因此,古人認為“欲保秦隴,必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隻有當河西走廊聯通四域的“通道”和“十字路口”作用得到充分發揮之時,中國古代“大一統”國家的完備形態才能真正出現。

文化匯通的廊道

特殊的地理位置使河西走廊早在中西交流開啟之際就成為古絲綢之路的襟帶要沖。河西走廊是中國古代向西開放的重要門戶,是深刻認識人類交流與融通的典型樣本。通過河西走廊,能夠進一步理解人類文明交流的艱難歷程、強大動力以及所取得的輝煌成就。

張騫通西域之所以被稱為“鑿空”,就在於這一空前壯舉經河西走廊正式開啟了中原與西域的官方交流和直接貿易。此后,漢朝通過捍衛道路暢通和安全,為過往使者提供了堅實的物質保障,增進了漢朝與西域之間的政治互信,使河西走廊從此成為“開遠夷,通絕域”的走廊和中外文化交流長河中最安全、最繁忙、最便捷的陸路通道。漢、唐、元、明、清等朝在河西走廊設有完備的驛站體系,以巨大的財政投入保障絲綢之路的正常運行。位於敦煌市的世界文化遺產懸泉置遺址出土的簡牘文書,真實記錄了漢朝為維護絲綢之路暢通與安全所付出的巨大努力。英國學者彼得·弗蘭科潘認為:“河西走廊通向西部的帕米爾高原,高原以西是一個嶄新的世界。中國為一條橫跨大陸的交流通道打開了大門——‘絲綢之路’就此誕生。”博望侯張騫不畏艱難險阻、開拓進取的英雄氣概為后世所繼承,一代又一代的使者、行旅在聲聲駝鈴中艱難前行,互通有無、互學互鑒,成為持續推進人類文明進步的強大動力。正如明初通過河西走廊出使西域的著名使臣、江西吉安人陳誠所言:“征軺不憚遠,萬裡來西域。博望早封侯,蘇卿老歸國。男兒志四方,少壯宜努力。”

河西走廊的陽關、玉門關、嘉峪關作為聞名天下的交通要塞,是古絲綢之路黃金段的重要節點,其與周邊的城鄣亭燧和邊牆堡寨等防御工事共同構成了有力的保障體系,維護著絲綢之路的安全與暢通,使東西商貿往來與多元文化的交流融匯綿延不斷。李希霍芬認為:“從中亞出發穿越沙漠和高山,經甘肅到廣袤富饒的西安府山谷,這裡曾多次生發出高級的文化,藝術與科學十分繁榮。”季羨林認為世界上歷史悠久、地域廣闊、自成體系、影響深遠的文化體系隻有四個:“中國、印度、希臘、伊斯蘭,再沒有第五個﹔而這四個文化體系匯流的地方隻有一個,就是中國的敦煌和新疆地區,再沒有第二個。”以莫高窟為代表的敦煌文化延續近兩千年,是世界文明長河中的一顆璀璨明珠,是中華文明與其他各民族文明交流融匯的結晶,是人類文明不斷融會貫通的典范。敦煌文化彰顯著文化包容、文化交融、文化共存、文化創新的精神品質和中華民族博採眾長的文化自信,深度詮釋著“和平合作、開放包容、互學互鑒、互利共贏”的絲綢之路精神。

對於河西走廊的重要地位和獨特作用,學界用“戰略支點”“多元互構”“互嵌”“卯榫”等概念來解讀和闡釋,有“國家走廊”“文化走廊”“民族走廊”“交通走廊”“戰略要道”“過渡地帶”“十字路口”“綠洲橋”“連通器”“黃金路段”等不同稱呼。以上不同說法都指向河西走廊“通”的特性。“通”既是河西走廊的區位特點和獨特優勢,也是河西走廊在歷史場域中博採眾長、多元互構的獨有現象。古絲綢之路的靈魂就是“通”,當代“一帶一路”倡議也追求“通”。“一帶一路”建設根植於絲綢之路的歷史土壤,基於古絲綢之路之“通”,能夠更加深刻地認識“政策溝通、設施聯通、貿易暢通、資金融通、民心相通”的重要意義。

河西畫卷,覽勝古今﹔走廊律音,回響中外。在歷史與現實中,河西走廊正以其獨特的區位優勢,為民族交融和多元文化融匯的“軟聯通”大展世紀宏圖、再奏華彩樂章。

(責編:皮博、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