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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青青:地理語言學:推動區域方言研究走向深入

馮青青2023年08月15日15:56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蘇北江淮官話的地理語言學研究”負責人、鹽城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

區域方言指地理上一片連續的分布區域內所包含的方言,它與單點方言相對。區域方言研究以某一區域為范圍,探究這一區域內方言的特征,比較區域內不同地點方言特征的差異,探討方言特征的歷史演變。當前,單點方言研究已取得很多成果,而區域方言研究正逐漸受到學界的關注。

地理語言學是區域方言研究的重要手段

現代意義上的漢語方言學研究始於20世紀20年代末期。1928年趙元任出版《現代吳語的研究》,第一次系統地描寫33處吳方言。之后,漢語方言學研究以調查描寫為基礎,採用不同的研究方法,取得了巨大的成績。謝留文(2019)在總結新中國成立70年來漢語方言調查研究的主要成就時指出,漢語方言“語音研究多於詞匯、語法研究,方言特殊現象研究多於系統研究,一般描寫多於深入比較,共時研究多於歷時研究”。這些局限可以通過地理語言學研究來彌補。

地理語言學又叫方言地理學、語言地理學。曹志耘(2006)指出,地理語言學“以眾多地點的語言事實調查為基礎,利用語言地圖的方式描述語言現象的地理分布狀況,結合社會文化因素解釋這些分布的原因,探索語言變化的過程和機制”。中華大地幅員遼闊,漢語方言分布復雜,方言內部又存在差異,正是進行地理語言學研究的良好場所。地理語言學調查不限於語音項目,詞匯、語法均可作為調查項目﹔地理語言學以大規模的方言語料為研究基礎,用方言地圖的形式呈現特征差異,便於開展系統深入的比較研究﹔地理語言學研究也重視方言地圖的解釋及語言變化現象,在描寫基礎上探討語言特征的變化過程,是聯系描寫方言學和歷史方言學的橋梁。所以,地理語言學可以彌補漢語方言調查研究的不足。

當前,地理語言學研究已取得一些成果,出版了全國性的地圖集,如《中國語言地圖集》《漢語方言地圖集》等﹔但更多的是區域性的研究成果,地圖集方面如《山西晉方言語音地圖集》《廣東東部閩方言語音地圖集》等,研究專著方面如《江淮官話與吳語邊界的方言地理學研究》《處州方言的地理語言學研究》《湘江流域方言的地理語言學研究》《山西文水及邊界地區的方言地理學研究》《語言地理學視域中的寧波方言比較研究》等。區域方言因研究范圍適中、內部存在差異,通過揭示差異可以探討語言演變過程,更適合開展地理語言學研究。

地理語言學研究的一般程序

地理語言學研究主要包括三步:方言調查、地圖繪制和地圖解釋。

方言調查是地理語言學研究的基礎。做區域方言研究,有時可以依靠已有的成果,但對地理語言學研究來說,區域內布點細密、調查體例一致、可用於比較的原始材料非常少見,多需要研究者實地調查。調查前主要考慮三個問題:確定調查項目、選取調查點、選擇發音人。調查項目的確定不像單點方言描寫那樣全面,但要能反映區域方言的內部差異,這就需要調查人對區域方言特征有大致的了解。這方面可以依靠已有的研究資料,如江蘇省內區域方言研究可以依靠《江蘇省志·方言志》﹔也可以依靠調查者前期的調查,在區域內每個縣先詳細調查一個點,再進行比較,選取可以反映方言差異的內容作為調查項目。調查點包括宏觀尺度、中觀尺度和微觀尺度的布點,分別以地級行政單位、縣級行政單位和鄉鎮來設置(項夢冰、曹暉,2005)。理論上講,調查點的選取越密越好,但有時受到時間和經費的限制,難以做到密集布點。一般來說,區域方言調查不採用宏觀和中觀尺度的布點,盡量採用微觀尺度的布點﹔如果條件不具備,做不到每個鄉鎮一個調查點時,可以結合地方志的材料和當地人的語感,選擇有明顯方言差異的鄉鎮作為調查點,數量上佔縣域內鄉鎮數量的一半以上,這樣基本能反映調查項目的內部差異。當然也要考慮區域內布點均衡,不能將調查點過多集中在一部分區域。發音人的選擇與單點調查時基本一致,有時候也存在一些不易控制的因素,需要適當變通,但土生土長、能說標准方言的條件不能改變,也要注意不同地點發音人年齡上的一致性。

方言地圖是地理語言學成果的重要體現。繪制方言地圖時,首先要整理語料,選取那些區域內差異明顯的調查項目,區分每個項目的不同讀音或說法類型。其次為每種類型選定一個圖形符號,符號的選擇應醒目,注意區分度。再次要做好底圖,可以利用網絡上的資源,如全國地理信息資源目錄服務系統的矢量地圖數據﹔根據研究需要對地圖進行基本處理后表現研究區域、縣域邊界等地理要素,從而得到研究底圖。最后利用專業的畫圖軟件,如ArcGIS Desktop繪制地圖,利用鄉/鎮/街道的統一簡化名稱作為連接字段將語言數據與地圖數據連接起來﹔若圖例中出現不常用的符號,如“下劃線”,可以利用Photoshop軟件進行后期修改。

地圖解釋是地理語言學研究的進一步深化。地理語言學研究除重視方言地圖外,也涉及以方言地圖為基礎的各項綜合研究,包括地理分布類型的解釋、方言歷史演變的探討、方言分區和劃界等。事實上,僅僅照錄原始材料的方言地圖有時是不便於閱讀的,例如區域內一個詞語的說法可能有幾十種,有些說法具有相同的核心語素,不代表本質的區別。這時可以對這些說法進行歸並,以便更清晰地顯示內部差異。歸並的過程就是對材料的“二次研究”,這也是一種解釋。此外,通過方言地圖呈現區域方言的內部差異,在此基礎上探討差異的成因及語言現象的歷史演變過程,這些都需要后續的解釋工作,可以進一步深化地理語言學的研究。

區域方言地理語言學研究的幾點啟示

按照上述研究理念和程序,我們以江蘇北部地區的江淮官話為研究對象,運用地理語言學方法,將方言差異描寫、地理分布展示、歷史演變研究融為一體。以鄉鎮為單位,遴選154個方言點進行田野調查﹔在獲得第一手研究資料的基礎上,慎重選取反映蘇北江淮官話特點和差異的調查項目繪制方言地圖,共193幅。通過研究實踐,得出了區域方言地理語言學研究的幾點啟示。

地理界線不等同於方言界線。例如,鹽城境內有一條江淮官話洪巢片和泰如片的分界線,通常認為鹽城南部的大豐、東台屬於泰如片,其他區域屬於洪巢片。但研究發現,大豐北部的三龍、新豐2個方言點,很多特點與泰如片方言不同,而與屬於洪巢片的鹽城市區方言相同,如“入聲調”隻有1個而不是2個、“自己”說成“自敢”而不說“自家”、“問一下”說成“問下子”而不說“問兒子”等。可見,方言特點分布上地理界線不等同於方言界線。

方言交界地帶的特點不穩定,容易受到周邊方言的影響。例如,東海縣和泗洪縣境內都有江淮官話與中原官話的分界線穿過,在有些特點上這兩個區域與蘇北江淮官話的整體表現不同,如“果攝一等見系開合口的韻母讀音”部分相同或不同而不是完全相同、“陽平調的調型”讀平調而不讀升調、“我”說成“俺”或“呣”而不說或少說“我”等。再如,鹽城市區方言處於江淮官話洪巢片和泰如片的交界地帶,有些方言特點也受到了泰如片的影響,如“全濁聲母仄聲的讀音”部分讀送氣音聲母、“全濁上和濁去的讀音”部分讀陰平調等。所以,解釋某些方言特點的成因時,不能僅局限於調查區域,而應該跳出這個區域,從與周邊方言的比較中尋找原因。

政府所在地方言的特點不等同於縣域方言的整體特點。諸多方言地圖顯示,一個縣內方言點之間有差異,政府所在地方言的特點不等同於整個縣的特點。例如“泥母和來母的讀音”,沭陽縣政府所在地的沭城街道方言是“泥來可分、讀不同聲母”,但這種特點隻出現在沭陽縣西部的少數方言點中,東部的多數方言點還是“泥來不分、讀同一聲母”。再如“聲調數量”,泗洪縣政府所在地的青陽街道方言有兩個入聲調,但泗洪境內隻有少數方言點具有這樣的特點,多數方言點還是隻有一個入聲調。所以,地理語言學的調查布點不能僅局限於政府所在地,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盡可能深入鄉鎮或村庄調查,可以發現更多的方言差異,能更清晰地展示區域方言的面貌。

詞匯和語法的差異有時比語音大。這可以從調查項目具體的類型數量上看出來:語音項目超過五種讀音類型的地圖隻有4幅,佔比8%,絕大部分地圖都隻有兩種或三種讀音類型﹔詞匯項目超過五種詞形類型的地圖有76幅,佔比72%,很多地圖達到十種及以上詞形類型﹔語法項目超過五種說法類型的地圖有25幅,佔比66%,10幅地圖具有十五種以上的說法類型。可見,詞匯、語法的內部差異比語音大,多種詞形與說法類型的地理分布也比語音地圖分散,有時想畫出明確的同言線是比較困難的。從這一點來看,在區分歷史深度的前提下,用語音標准劃分方言界線功效相對較高。

方言語音演變研究可以結合地理分布來進行。探討方言語音演變過程有不同的角度,可以結合語言內部因素,也可以結合語言外部因素,地理分布是外部因素之一,有時可以幫助分析語音演變。例如,“深臻攝和曾梗攝陽聲韻的讀音”有三種類型,都讀前鼻音韻尾和都讀后鼻音韻尾的類型有各自的分布區域,可能是“深臻攝和曾梗攝”分別讀前鼻音韻尾和后鼻音韻尾,然后不同區域表現出不同的合流方向,也可能是“深臻曾梗”四攝都先讀前鼻音韻尾,然后整體向后鼻音韻尾轉變。從地理分布上看,都讀后鼻音韻尾的方言點分布在邊緣地區,為什麼邊緣地區“曾梗攝”先合並到“深臻攝”,然后再回頭演變成原有讀音,這不好解釋,更合理的解釋是中心地區和邊緣地區存在不同的合流方向。所以,地理分布不僅可以呈現調查項目的差異,也可以幫助探討語音演變。

當前,區域方言研究受到學界越來越多的關注。地理語言學研究在密集布點的基礎上,通過方言地圖的形式呈現內部差異,探討語言現象的變化過程,正好適應區域方言的研究。將地理語言學研究方法運用於區域方言,必將推動區域方言研究走向深入。

(責編:皮博、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