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先秦兩漢話語中五帝形象的衍生與相關文獻的形成研究”負責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盡管當代社會早已習慣將炎帝、黃帝合稱為“炎黃”,但在中國早期的文獻中,世人更習慣將兩者合稱為“黃炎”。由“黃炎”到“炎黃”的變化,並非僅僅是文字表層的調換,其背后蘊含著炎帝形象的衍生與身份建構的過程。
河南新鄭黃帝故裡祠壁畫《黃炎結盟》作者/供圖
炎帝被視為黃帝征伐的對象、姜姓的先祖
有關炎帝、黃帝的故事也許早有流傳,但兩者放在一起被書寫於典籍則見於春秋時期。現存文獻中,最早記載黃帝與炎帝直接關聯的話語出自《國語·晉語四》司空季子的敘述。針對晉公子重耳的婚姻選擇困境,司空季子舉出黃帝與炎帝相互征伐的故事,在司空季子的話語邏輯中,黃帝、炎帝盡管同父同母,但卻成長相異,進而造成“成而異德,故黃帝為姬,炎帝為姜,二帝用師以相濟也,異德之故也”。通過司空季子的敘述可知,在春秋世人眼中,黃帝、炎帝為兄弟關系:兩人同出於少典氏,本可以為同姓,但最終卻異成而異德,分屬姬姜兩姓,進而走向了相互殺伐的境地。結合司空季子先言黃帝二十五子以成天下十二姓的話語邏輯,在黃帝與炎帝之間,司空季子推崇和褒揚的應是黃帝。
這一推崇心理也見之於晉國君臣的另外一場對話,即《左傳》僖公二十五年所記晉文公與卜偃關於是否救助周襄王的佔卜活動。針對晉文公是否勤王的疑問,卜偃的佔辭是“吉,遇黃帝戰於阪泉之兆”。盡管卜偃沒有明言黃帝征伐的結果,但晉國君臣得出吉利的結論,足以揭示黃帝是阪泉之戰的勝利者,而炎帝則是失敗者。
由這些對話內容可知,春秋之時,世人普遍認為炎帝與黃帝生活在同一時代,而且是被黃帝征伐的對象。以當時的歷史語境而言,黃帝對炎帝的征伐,也蘊含著晉國與齊國之間的對抗和爭霸過程:黃帝為姬姓先祖,而炎帝為姜姓先祖﹔晉齊兩國分別是姬姜兩姓的代表,自視為黃帝、炎帝的后裔。於此,黃帝與炎帝的征戰則直接指向當時晉齊兩國的較量和霸業。《左傳》哀公九年所記史墨之言,便是這一觀念認知的典型表現:面對晉軍主帥趙簡子是否救鄭敵宋的猶疑,史墨的佔辭雲“炎帝為火師,姜姓其后也。水勝火,伐姜則可”。顯然,這是“黃帝戰炎帝”在現實政治中又一次十分直接的隱喻。
春秋之時的“黃帝戰炎帝”,經戰國傳至秦漢,以致與“黃帝戰蚩尤”的故事相交融、纏繞,使得司馬遷在撰寫《五帝本紀》時以兼收並蓄的方式記載了黃帝與蚩尤、炎帝的兩次征戰,其前后又有神農氏作為時代的標識。太史公的這一書寫為后世的爭議埋下了伏筆,但卻呈現出神農、炎帝、蚩尤相別為三人的認知。與司馬遷的書寫不同,賈誼《新書·益壤》則沿用春秋時期的古說,認為黃帝為炎帝之兄而“炎帝無道”,“黃帝伐之涿鹿之野,血流漂杵,誅炎帝而兼其地,天下乃治”。與賈誼近似,《淮南子·兵略訓》雲“黃帝嘗與炎帝戰矣……炎帝為火災,故黃帝擒之”,以証明“夫兵者,所以禁暴討亂也”。這些文獻的書寫可以看作戰國秦漢社會對“黃帝征伐炎帝”故事的進一步演繹,是對自古相傳話語的執著堅守和復述延續。同時,與春秋社會不同的是,盡管他們都在言說“黃帝戰炎帝”的故事,但卻已不再凸顯兩者分屬於姬姜兩姓的先祖身份。這一書寫和闡釋指向的變化,蘊含著后世社會雖然仍在堅守“黃帝戰炎帝”的古說,但話語內涵已經遠離了姬姜兩姓相別,不但與晉齊兩國的爭霸沒有必然的關聯,而且還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和功能。
炎帝轉變為先於黃帝的古帝王
與“黃帝戰炎帝”被賦予新內涵不同,炎帝形象的衍生還存在著另一條路線,即炎帝不再是被黃帝征伐的對象,而成為先於黃帝的帝王。《逸周書·嘗麥解》是目前所見同時記載炎帝、黃帝、蚩尤三人復雜關聯的最早文本,它的書寫也意味著炎帝的地位已被提升至黃帝之前。
結合文辭、思想內容和文本風格,一般認為《逸周書·嘗麥解》成篇的時代是在春秋戰國之際。而這一時間點正是華夏大地族群融合、姓氏合一的時代,姬姜兩姓已不再是區分炎帝、黃帝的重要標准,現實社會中族群的融合,也必然映照於炎黃關系的轉變。在《逸周書·嘗麥解》中,作者以朴實的筆法借周王之口,講述了發生在炎帝、蚩尤、黃帝三人之間的統治、反叛、平亂的故事。其中,炎帝先於黃帝擁有天下,成為天下共主,統治著蚩尤、少昊。隨后,蚩尤貪婪暴虐、蠻橫反叛,逐迫炎帝以致天下大亂。在這一情況下,炎帝“乃說於黃帝”(讓天下於黃帝,劉師培《周書補正》),於是黃帝“執蚩尤,殺之於中冀,以甲兵釋怒,用大正順天思序,紀於大常”。顯然,這裡的炎帝已是能夠傳位於黃帝的前代天子。即使不把炎帝“乃說於黃帝”理解為炎帝的傳位,兩者也早已不是對抗征伐的關系,而是聯合、結盟,進而對抗共同的敵人——蚩尤。
盡管《嘗麥解》的作者仍然在凸顯黃帝的功績和德行,但其中,炎帝在面對威脅時主動與黃帝聯合、結盟,甚至可能傳位於黃帝。從這一層面來看,后世社會一直流傳的“炎黃結盟”故事,最早可追溯至《逸周書·嘗麥解》的書寫:作者的主觀目的在於解釋“當今”秩序形成的開端,但在客觀上揭示出黃炎關系已由並時並列逐漸轉變為前后相次。
炎帝先於黃帝的表達,並非僅見於《逸周書·嘗麥解》,還見於《管子·封禪》:作者在列舉遠古帝王的封禪活動時,將“炎帝封泰山”置於神農、黃帝之間,呈現出炎帝早於黃帝的認知。除此之外,陰陽五行知識體系的“五方帝”“五色帝”,將炎帝配置於孟仲季三夏、黃帝配置於季夏之末(《禮記·月令》)。也許這裡的“炎帝”“黃帝”還不具有古帝的身份,但是隨著話語的交融,季節月序的先后也必然蘊含著炎帝、黃帝在位時間的先后。同時,《管子·封禪》雖透露出神農與炎帝是不同的兩位帝王,但兩者前后相連,而且《禮記·月令》《呂氏春秋·十二紀》明言天子在炎帝主宰的季夏之時不可“妨神農之事”。於此,這些話語也蘊含著炎帝與神農逐漸融合為一的契機。關於炎帝與神農合一的時間,顧頡剛認為應以西漢末年的《世經》為標志。結合賈誼、司馬遷等對炎帝故事的敘述,這一判斷是准確的。換言之,借助於先秦時期的相關話語,在西漢中后期,炎帝與神農逐漸合二為一。同時,炎帝也借助神農在世人心中的威名,順理成章地成為“三皇”之一,被稱之為“炎帝神農氏”。
炎帝被提升的原因與炎帝之德的流延
炎帝被提升至黃帝之前、成為先於黃帝的天下共主,並非向壁虛構、毫無依憑,而是存在著德行觀念和族群認同的根據。
在春秋社會,盡管流傳著炎帝被黃帝征伐甚至失敗的故事,但同時世人也在傳頌著炎帝的盛德。《左傳》昭公十七年記載郯子雲:“黃帝氏以雲紀,故為雲師而雲名﹔炎帝氏以火紀,故為火師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紀,故為水師而水名﹔大皞氏以龍紀,故為龍師而龍名。”其中,炎帝處在黃帝之后,採用的是火紀、以火名官,蘊含著郯子對炎帝盛德的肯定。因為在講述先祖少皞氏以鳥名官之后,郯子明言“自顓頊以來,不能紀遠,乃紀於近,為民師而命以民事,則不能故也”,言辭之中帶有無限的傷感和惋惜。在郯子看來,“不能紀遠”的顓頊在德行上是有虧欠的,難以與少皞氏、黃帝氏、炎帝氏、共工氏、太皞氏相比。顯然,在郯子心目中,炎帝之德是值得后人褒揚和繼承的。
同樣的內涵,也展現於春秋時期周王室太子晉的話語中:《國語·周語下》記載周王室的太子晉勸諫周靈王說,共工之從孫四岳輔佐大禹治水成功之后,帝堯“祚四岳國,命為侯伯,賜姓曰姜,氏曰有呂”。對此,韋昭《國語注》指出太子晉所說的四岳即姜姓之先,也是炎帝的后裔。結合太子晉的話語邏輯,韋昭所言契合於《國語》原文的本意。四岳、炎帝的后裔關聯至春秋時代的社會現實,太子晉認為那些興衰沉浮的國家或部族都可以稱為“黃炎之后”,即“夫亡者豈繄無寵?皆黃炎之后也”。換言之,在太子晉看來,那些夏禹、四岳的后世子孫可被統稱為“黃炎之后”。無疑,炎帝的盛德已經指向現實社會的政治秩序,成為姜姓子孫立國行政乃至世代不絕的合法性根據。也正是在這一層面上,作為天子繼承人的太子晉所說“申、呂雖衰,齊、許猶在”的真正意思,在於強調后世子孫對於炎帝盛德的接續和繼承。這一深層的話語內涵折射出在春秋時人的觀念中,炎帝是一位具有盛德流延於后世的帝王,也正是因為炎帝的盛德,作為姜姓的齊、許等國才獲得了政權的合法性和正統性。
顯然,與郯子相比,太子晉對炎帝之德流延於后世的表達,更為清晰、明確。同時,在兩人的話語中,炎帝不具有先於黃帝成為天下共主的特質。如果一定要區分炎帝、黃帝先后次序的話,那麼兩人的表述都是黃帝在前、炎帝在后,特別是在太子晉的話語中,“黃炎之后”的稱謂展示出他與司空季子、卜偃一樣,延續著黃帝、炎帝同時並列而又推崇黃帝的認知。不過,太子晉、郯子的話語足可說明,在春秋時人的觀念中,炎帝是一位盛德流延於后世的帝王。伴隨著族群融合、姓氏合一時代的真正到來,姬姜兩姓早已不是區分華夏人群的重要標准。於此,炎帝具有盛德的認知使得炎帝的地位得以提升,進而在時間次序上先於黃帝,成為天下共主。
總之,在中國早期的話語中,炎帝形象存在著明顯的變化過程,炎帝之德的流延是世人建構炎黃關系的話語根據,而族群融合則是炎帝身份得以轉變的深層根據。由此,不但“炎黃結盟”的故事得以書寫,原本的“黃炎之后”也逐漸轉變為“炎黃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