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佛教方志研究與數據庫建設(多卷本)”課題組成員、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博士后﹔首席專家、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教授
國家圖書館藏清乾隆二十年武英殿刻本《盤山志》。 作者/供圖
中國古代山岳文化源遠流長,是我國獨特的民族文化。中國優越的自然環境,為山岳文化的形成提供了客觀條件。山岳不僅是自然物質存在,還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深層積澱的土壤,蘊含了豐富的文化內涵。文化遺跡重塑了山的面貌,使之成為重要的文化場域,發揮著廣泛的文化效應。名山賴志以存史,歷代不斷修纂的山岳志書,是中國古代山岳史籍的主體,全面、詳細、系統地記載了山岳及周邊地區自然地理和人文歷史,是研究古代山岳歷史文化的第一手材料。
中國古代山志的沿革與體例
山志者,志山也。山志是中國地方志中別具特色的類型,是以一定的體例記載山岳自然與人文各方面情況的專門性志書,也是保存中國古代山岳文化遺產最為集中的文獻類型。中國古代山志具有較長的編纂歷史,可追溯到戰國時期成書的《山經》,其中記載了先秦時期的山脈,以及發源於這些山脈的河流和附近地域的物產資源。魏晉時期出現不少山岳游記,如東晉釋慧遠《廬山紀略》等,可視為山志的雛形。唐代是山志的形成時期,現存道士李沖昭《南岳小錄》、李歸一《王屋山志》和僧人釋慧祥《古清涼傳》等。自《隋書·經籍志》以后,山志被列入中國傳統目錄的史部地理類中。明清時期,山志編修進入興盛階段。按照較嚴格的體例進行篩選,現存古代山志有300余種,絕大部分修成於明清時期。
山志與游記、筆記、輿圖文獻、總集不同。首先要有一定的體例,如平目體、綱目體、紀傳體、輯錄體等,呈現出以類相從的類型化知識序列,是對山岳知識譜系的系統整合。其次,修志者有明確的史學意識,以嚴密審慎的史學態度,進行史料的搜集、爬梳和考核,體現了文直事核、實錄信史的中國傳統史學精神。修志者不僅廣羅史傳邑乘和宗教類文獻,而且特別重視實地調查採訪,跋山涉水,訪問山人,摩崖石刻,手拓錄之。省府州縣志存一方之史,山志存一山之史,保存了豐富的社會經濟文化和歷史地理資料。再次,山志與其他方志文獻一樣,是經過歷代不斷續修、重修,累積而成的文獻類型。通常非成書於一人之手,朝廷和地方官員、文人學者、僧人道士廣泛參與編纂,保証了志書的豐富內容和較高的文獻價值。同時,不同身份的修志者擁有不同的價值觀念和權力話語,形塑著對於山的知識生產和山岳歷史的敘述。
山志蘊藏古代山岳的政治文化內涵
山岳是中國古代的政治地理空間。山岳文化的形成,源於上古先民對原始自然山體的崇拜。《山海經》載“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認為山岳高聳,是距離天最近之處,擁有神的靈性,故將山岳視為溝通神人、交通天地的橋梁,折射出古人“天人合一”的傳統價值觀念。先秦時期山岳崇拜逐漸由民間信仰走向官方祭祀,至漢代建立起完整的山岳祭祀制度。《漢書·郊祀志》載,漢宣帝於神爵元年(前61年)“制詔太常:‘夫江海,百川之大者也,今闕焉無祠。其令祠官以禮為歲事,以四時祠江海洛水,祈為天下豐年焉。’自是五岳四瀆皆有常禮”。自此之后,歷代帝王封禪祭祀以“五岳”為首的名山,於山岳文化中植入皇權及國家制度元素。古代統治者通過山岳祀典,宣揚治績功德、祈求國泰民安和皇權永固,賦予山岳以政治意義。以山岳構建統馭天下四方的地理模式,彰顯政權的正統地位。
從政教關系角度來看,佛教和道教是中國古代朝廷管理臣民精神世界的思想工具。歷代統治者扶植和利用山林佛教、道教,崇建恩賚、親臨巡典或派遣大臣降香,發揮其社會整合功能,維護政治統治和社會穩定。例如,清朝統治者支持五台山藏傳佛教的發展,以之綏靖蒙藏諸部,穩定邊疆地區,使之成為促進多民族文化交流的紐帶。
歷代山志中聖制、天章、宸翰、巡典、恩幸等門,記載古代皇帝巡典祭祀和營建名山的過程,收錄御制詩文、詔敕,蘊藏了山岳的政治文化內涵。中國古代山志以私纂為主,但也有一部分是官修的。例如,清乾隆年間朝廷組織修纂《欽定清涼山志》和《欽定盤山志》,將山岳敘事與“大一統”理念相結合,著意於皇朝正統論的構建。
山志蘊藏古代山岳的宗教文化內涵
山岳是古代釋道信徒心中的“神聖空間”。中國古代山岳文化蘊含豐富的宗教內容,宗教信仰對中國山岳文化的形成和發展具有深遠影響。山水具有淨化人心的作用,山岳地遠朝市、林壑秀美、清幽寂靜,有助於僧人道士潛心修行,因而中國古代寺院道觀多建立於名山勝景之中,形成中國宗教在地理空間分布上的特色。信徒們將山岳神聖化,賦予其相應的宗教文化品格。道教的“洞天福地”思想,促使東漢時期道士進山修行蔚然成風。魏晉時期,佛教也朝著山林化方向發展,山岳成為佛教各宗派的祖庭和傳法基地。六朝以降,中國傳統文化形成以儒、佛、道三大思想系統為代表的文化,天下名山多為釋道所居。僧道開辟山路、建造各種設施,成為山岳開發的先行者,加快了古代山區的開發進程。唐宋以后隨著各地區域化進程的加強,適應不同區域的文化認同而形成了一批佛教名山、道教名山,尤以“佛教四大名山”和“道教四大名山”為代表,是信徒們向往朝拜的宗教聖地。
唐宋金元時期修成的山志多為佛教、道教名山山志,寓有濃厚的宗教色彩。明清時期修成的山志中,以佛教、道教為內容特色者佔據相當大的比重。這些山志多是佛教、道教信眾編修的,重點記述山岳寺觀,頌揚高僧高道事跡,著意於對山岳地理空間的神聖性建構,蘊含了“再造聖山”的意義,展現傳統儒家價值觀以外的世俗社會。佛教山志、道教山志是中國古代方志與宗教信仰相結合的產物,山岳史與宗教文化的融合是其內容上的最大特點,信仰與史實的統一是其編修思想上的最大特點。
山志廣泛記載寺觀建置沿革、建筑、戒律、產業、高僧高道行跡,藝文部分收錄一批宗教類文獻,是宗教史研究不可忽視的史料。較之佛教、道教的教內文獻,它對宗教道場、宗教人物和宗教文字的記錄更加具體而詳盡。山志保存了古代山林佛教、道教文化遺產,蘊藏了山岳的宗教文化內涵。
山志蘊藏古代山岳的社會文化內涵
山岳是古代社會公共文化空間。山岳在中國古代社會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豐富了古人的精神世界和生活內涵。中國傳統文化中常將山岳比於君子之德。《詩經·小雅·車轄》中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論語·雍也》載:“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從商末周初的伯夷、叔齊,到清初遺民,歷代隱士或為躲避政治迫害、或因不滿社會現實,而不與統治者合作,遁跡山林,以貞厥志,展現出中國文人士大夫不畏強權的高潔品格和淡泊寧靜的氣質。
魏晉以后,士大夫對山水的審美意識逐漸覺醒,流連於山岳絕佳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並形諸題詠,抒發審美體驗。山水暢游,是古代文人休閑娛樂的一大選擇。從唐代開始,不少書院建立於僻靜的山林,此后士大夫於山中講學問道,成為長期延續的文化現象。山岳是古代文人士大夫的精神棲息之地。
宋元明清時期,名山的社會影響和文化輻射力不斷擴大,深入民間社會,影響百姓生活。山中祠廟、寺院、道觀吸引周邊民眾前往祭祀,是公共的社會文化空間。廣大民眾從現實生活需求出發,朝山進香,祈年禱雨、降福旺丁、消災保佑。朝山祈福、參與廟會成為百姓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山岳廣布書院祠廟、名勝古跡、亭台樓閣、佛寺道觀等文化遺跡,滿足官民士庶的多種文化需求,是中國古代各區域的文化中心。
山志資料豐富、翔實,詳細記載了山中歷代名賢事跡、文化遺跡和周邊廣大民眾的真實生活。藝文部分廣為收羅與一山相關之文獻,包括詩賦、游記、碑刻、塔銘、奏疏、公移、墓志、傳贊、書札、論辯、序說、題跋、匾聯、疏引、民間契約、訴訟文書、官府審語告示,等等。既有士大夫以多種體裁贊美歌頌名山的文學作品,又有大量官私文書檔案。山志作為一種地方性文獻,蘊藏著山岳的社會文化內涵,對於研究區域社會經濟文化史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
明清山志卷首多有輿圖,詳盡細致地繪制一山地理形勢,高度概括地納周山形勝於尺幅之中,形象直觀地表達文字難以充分表述的地情信息。為人們登山朝謁、觀覽勝跡指示路徑,兼具宗教文化意義、史學價值、實用價值和審美價值。山水在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的文化心理中有著豐富的審美意蘊。記載山岳自然與人文景觀的山志符合文人審美旨趣。閱讀山志,是明清士人體驗“臥游”之趣的休閑選擇。
山岳乃中華之脊梁,具有觀念形態的意義,是中華民族發展歷史進程中重要的凝聚性力量,具有象征中華民族大一統的深厚意蘊。山岳是中國古代多元文化融匯之地,是解讀中國文化發展史的一個重要視角,隱含著理解中國古代政治、宗教、社會發展的諸多線索。山岳文化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山志是中國古代山岳文化的重要載體和表現形態。綿延傳續的山志纂修活動,體現出修志者對山岳的歷史文化認同,保存了古人對於山岳的文化記憶。對古代山志的充分研究有助於系統闡發中華山岳文化。同時,也能夠為當前各地科學合理地開發山岳風景區旅游資源提供參考,具有較高的應用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