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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佩:魏顥《李翰林集》編纂及其時代根源

張佩2023年01月17日14:47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宋元時期宋人集部典籍的編纂、刊刻與出版研究”負責人、北京印刷學院出版學院副教授

唐代魏顥編纂《李翰林集》,是李白詩文集的祖本。以李白主動交付手稿緣起,由讀者、仰慕者魏顥予以落實。其浸潤編創雙方心血,包蘊詩人對作品發表、形象傳播的強烈意願,編者對這種意願的積極推動與執行,體現出盛唐文化氛圍的厚重與圖書活動的空前活躍。

結集緣起,相見泯合

唐五代涉及李白詩文底稿與集結的有:李白將手稿交予魏顥,后者終成《李翰林集》二卷﹔交予隨州貞倩和尚,謂“仆平生述作,罄其草而授之”,未提編纂成集﹔交與李陽冰,后成《草堂集》十卷﹔元和十二年(817),范傳正在《草堂集》基礎上,重編文集二十卷。此中,前三回由李白親自交付,魏顥、李陽冰明確接受編纂囑托。

李陽冰是李白族叔,時為當涂令。當年,李白從金陵至當涂投奔陽冰。此期所寫《獻從叔當涂宰陽冰》《當涂李宰君畫贊》,對陽冰充滿感激與敬仰,卻並無托付結集之意。至腐脅疾重,才選擇交與詩草,陽冰《草堂集序》稱:“臨當挂冠,公又疾亟。草稿萬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簡,俾余為序。”此實為“托孤”性質。

那麼,唯魏顥是白在身體康健、思慮周全的情況下選定的編纂者。細繹《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並序》《金陵酬翰林謫仙子》《李翰林集序》及相關文獻:顥系出“館陶魏氏”,為名相魏征曾孫,博通文史﹔作為道教徒,他隱居道教興盛的王屋山,深蒙沾溉﹔作為追隨者,他跋涉千裡,於天寶十三載(754)訪得李白。

兩人“相見泯合”,魏顥的氣質、性格與態度,為白所看重。文章如子嗣,交予何人自是慎之又慎。顥儀表處事皆不俗,白稱其“昂藏出風塵”“知非儓儗人”“必著大名於天下”﹔從他本乎仰慕,千裡尋白的壯舉來看,脾性中有一股執著。雖與子猷訪戴同起於興之所至,卻更在意訪得對方,以表情懷。這種有始有終,爽利勃發,不黏滯於俗務的行事態度,為白所賞。交游過程中,他表現得不卑不亢、有禮有節,這位憑空而降的友人使白在仕途種種遭際后,感到被人推重的喜悅。從白運筆汪洋恣肆、行運造化且色澤明朗的贈詩中便可窺得,他予對方的贊美純然“情動於中而形於言”,也因此做出“無忘老夫與明月奴”的寄托,比托付書稿更為鄭重。可以說,這個重大選擇的做出,首先是“情”大於“理”的。

只是這種推重,被清注家王琦視作“不虞之褒”,白似有不察過譽之嫌。實際上,李白常懷赤誠,於己於人期望甚高。他少時便有“前后三擬《文選》,不如意輒焚之”的執著與挑剔,中年后修改《大鵬賦》更見對創作的謹嚴、對個人形象的積極維護。后人常以太白詩風浪漫俊逸,又有斗酒百篇的驚人創作力,忽略他對待作品的嚴正苛刻與悉心保藏。這樣的作者恰是對編者期望最高的類型,需要對方充分理解他,理解作品精髓。

承白之托,終成其事

於此,可比對魏序、陽冰序,從編輯整理角度來探索李白集編纂方案與落實。

魏顥提及“經亂離,章句蕩盡”,陽冰序則言“當時著述,十喪其九”。太白詩文稿喪失大半,散佚嚴重。唐肅宗上元二年(761),魏顥正式著手文集編訂。他於絳州偶獲太白詩稿,未交代是否完整。緣乎與顥分別后,白於乾元二年(759)“罄其草”授貞倩,則顥所獲當不是上元前全部作品。魏顥編纂前“沉吟累年,一字不下”,效果有二:對作品精熟,使集中收錄盡可能准確﹔極便高效完成基本的分類、摹寫等工作。

魏顥承白之托,忠人之事,努力彌補損失,執行編纂方案。所謂“白未絕筆,吾其再刊”,他並不知白已過世,對此前丟失手稿也深為抱憾。首先,卷首為白贈顥作、顥酬白詩,出於“不忘故人”,與今人“向某某致敬”同屬一類。其次,為《大鵬賦》。隻言一篇作品,卻從類型上為“再刊”做出准備。將來若收新賦,當編選入此卷。再次,古樂府諸篇。其他類型,順延其后。整體採取“積薪而錄”的方式。具體至詩句異文,顥採取“文有差互者,兩舉之”的辦法,直觀確認了白詩文本多歧狀態形成甚早。

除卻編纂方案,魏顥對編訂工作有著長期規劃。將由其子“平津子”負責具體工作。平津子,無考,從文士字號慣常定名法來看,當為道號,如“廣成子”“純陽子”類。“其他事跡,存於后序”,是顥原定於《李翰林集序》外,再寫《后序》。將事跡未盡者,俟有訪聞,作后序以紀,側重對“人物形象”的呈現與傳播。可推知,關於白的生平、交游、掌故等資料,最初預期安排於卷末。

文化天下,華章成集

結合以上,詩人、編者對詩文集編纂、形象傳播非常重視,其深層原因便是當時的文化氣氛。“圖書”“典籍”觀念日趨成熟,似春苗入土,風露拂林,自有參天之本,定會福蔭眾人。將散存的作品結集成冊,已進駐士人生活,成為他們保藏作品、塑造形象、傳播聲名的重要方式。

此前,“典籍”自是存在,無論文字如何承載,內容、思想是其存在的絕對意義,幾乎成為衡量其價值的唯一標准。至隋唐階段,緣乎政府重視圖書搜集、整理,“典集”的物質承載意義變得格外突出,編纂圖書應具備的主體要素,漸趨齊備。唐太宗貞觀年間,《隋書》完成,分類仿阮孝緒《七錄》體制,一仍經史子集四部。712年,玄宗即位,唐王朝進入全盛,文化大興,國家藏書量臻極。整理校訂、劃分層次的工作也由弘文館、崇文館主持,開始建立分類入庫的制度。私人圖書活動也隨之蓬勃發展,供需增大,分類有法,成為積學廣才的象征。

這一階段,詩人們暢行天下,真正實現“讀萬卷書,行萬裡路”。詩歌內容取材多樣,陶鈞天地,興象玲瓏,從“藝術生產”一維為整個圖書事業奠定了宏富的文化資源基礎。詩人們有著強烈的發表傳播欲望,方法多元,有結集、刻石、行卷、題壁、題畫、即興、寄贈、送別等。除卻親眷門人弟子,似魏顥般有熱情、有功底的讀者也會積極參與編集。駱賓王、上官婉兒、王維、盧綸等的詩集,則由人主下詔編進。唐人選唐詩、君主敕編別集儼然成為唐集編纂中的突出特色。這就使詩文集編纂,在傳統關注內容質量、文藝水平等問題外,融入更復雜多元的因素。詩歌文體特性宜乎一展襟懷,其社交工具功能在此期愈發凸顯。因此,在選篇結集方面,作者、編者皆需考慮全面。

回歸祖本,探源時代,這是我們討論李白詩文及其版本系統時,應當予以重視的。李白沒有選擇“自編”,而是授意看中之人魏顥進行“他編”,便是客觀考慮到編訂中諸多復雜因素,如作品理解、文體編排、序跋撰寫、掌故敘事技巧等,希望能夠真正實現詩文有效傳播。

(責編:皮博、蔡雨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