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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國強:律呂起昆侖:文化昆侖的變遷與融合

夏國強2022年11月30日10:06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律呂起昆侖:文化昆侖的變遷與融合

作者:夏國強,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清代《漢書·律歷志》哲學思想研究”負責人、新疆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教授

《漢書·律歷志》沿襲《呂氏春秋·古樂》中的一段文字,說黃帝派遣泠綸,從大夏之西、昆侖之陰,取得均勻的竹管,藉此獲取天然的音律,這就是十二律的來源。耐人尋味的是,《律歷志》中把《呂覽》原文中的“阮隃之陰”改作“昆侖之陰”。王國維先生認為“阮”與“昆”古音相近,“隃”恐是“陯”之訛,故此,《說苑》《風俗通》《漢書》等文獻皆改為昆侖。我們發現,自漢而后,研究音律的學者,有近一半引用《漢志》之說,足見昆侖之說已深入人心。

歷史昆侖的文獻繪卷

從古文獻來看,昆侖處於中國西北,且遠大於一般的高丘。《山海經》說昆侖墟有萬仞之高,《禹本紀》則以昆侖高二千五百裡。中華大地西高東低,如此高的丘山應該位於西北高原,加上《山海經·大荒西經》說“昆侖之丘”在“流沙之濱”,把流沙和昆侖放在同一空間中,自然對應上位於塔克拉瑪干沙漠之側的昆侖山脈。至於漢代,昆侖的位置從圖書走向實地。《史記·大宛列傳》記錄了漢使帶來黃河源頭的於闐美玉,使漢武帝對昆侖有了具象的了解,也把對美好昆侖的想象用圖紙定位到了於闐。盡管司馬遷認為漢使所見之山似乎和《禹本紀》中描述的高大昆侖有所不同,但也沒有明確表示這就不是昆侖。班固在《張騫傳》中仍延續司馬遷的認識,不過,他在《漢書·地理志》中卻記錄下臨羌昆侖山祠和敦煌昆侖障兩處地名,分別位於今青海湟源和甘肅安西。這兩處地方的山脈更接近祁連山,與漢武帝定下的今和田南部的昆侖山尚有距離。但從昆侖山祠、昆侖障的命名來斷定其位於昆侖山附近,並不具有必然性。如臨羌在西漢末期屬於新置的西海郡,顧頡剛引《漢書·王莽傳》考証說,羌人所居的青海,出現了與《山海經》中昆侖類似的多種祥瑞,願意歸附而設西海郡,是上天昭示“安我帝室”“成就洪烈”之象。名其為昆侖山神祠,只是文化上的一致性所造成的。

據《山海經·大荒西經》的記載,昆侖之丘之下有弱水之淵,其外有炎火之山,西王母部族則居於此處。不論昆侖與西王母之間的實際距離有多遠,在《山海經》系統中,昆侖與西王母關聯頗為密切。王莽主政時期歸附而來的羌人,其居住地除了有昆侖祥瑞之外,還有西王母崇拜的習俗。這一習俗在西漢末年,曾從青海甘肅傳入陝西。《漢書·哀帝紀》雲:“(建平)四年春,大旱,關東民傳行西王母籌,經歷郡國,西入關至京師。”其慶祝場面,頗為盛大。《漢書·五行志》則記錄了漢哀帝建平年間,長安居民歌舞祠西王母。其文雲:“母告百姓,佩此書者不死。”可見,西王母崇拜的核心應該是長生信仰。長生何以在西,這與中國地形西高東低有關,先民認為西部的高山更接近天空,與雲雷等自然神力貼附緊密,也就更能接觸到恆常不變、去而復來的長生不死之境,這個不死之境就是昆侖。

《淮南子·地形》雲:“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為名山,掘昆侖虛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萬一千裡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上有木禾,其修五尋,珠樹、玉樹、璇樹、不死樹在其西。”昆侖山萬物盡有,不死樹也在其中,常人不能獲得,是因為其絕高,難以達到。如果能登上昆侖之頂,就如同踏上天梯,逐次上升,從不死到獲取自然力,直至成為自然力。因此,自然力的獲得是先民所追求的長生內核,《淮南子》說登上昆侖之丘后,層層而上,能使風雨,讓水旱如時。萬物長育豐茂,物質滿足就不是幻想。

既然天人在此會合,兩者之間的聯系也從不斷登高,無窮接近而變成了實體連接。《神異經》說昆侖之山上有入天的銅柱,絕高之頂有仙人居住。登天的途徑是渾圓的天柱,這種傳說或許與北方寒冷地區容易產生的太陽光柱有關。其所帶來的聯想,讓隆起的高山與圓弧形的高天曲線融合,突破了地理界限的認識,而成為天地之中的新概念。《神異經》中“昆侖之山有銅柱”一則列入“中荒經”,《河圖括地象》則明確提到有著通天銅柱的昆侖是大地之中,在地下還有深埋的銅柱,與天下的名山大川孔穴相通。

昆侖山氣上通天,作為高丘之頂,收攏八方名山地脈,即便不是地表上的大地之中,也是地下的孔穴中樞,其中以天地之氣來貫通。山位在西北,不過是“大地之端”,《河圖絳象》又稱昆侖為“地首”,正是反映了先民對地理中心與天地中心如何協調的朴素認知。在這一觀念的引導下,昆侖氣脈的流動,使得高山大川都擁有與自然上天溝通的靈氣,那麼隻要模擬出昆侖丘的生態景象或地理設定,就能達到與自然溝通的目的。此刻,“中”從一個具象的位置演化成為一個文化象征。其與“氣”的結合,使得萬物都有了秉持自然之力的可能。

文化昆侖的精神貫通

基於這一認識,高大的山丘接近於天,就具備了與昆侖同脈相通的地位。《漢書·地理志》中的昆侖山祠和昆侖障,地理位置靠近祁連山。顏師古注《漢書·霍去病傳》雲:“祁連山即天山也,匈奴呼天為祁連。”祁連山的通天特性與昆侖山命名的本源一致。因此,高大的自然山川就能夠冠以昆侖之名。

有學者詳細論述了《山海經》中和“昆侖”相關的諸多地貌,與位於東方的泰山附近多有相似之處。而《山海經》《淮南子》等典籍記載昆侖周圍的弱水、赤水、河水、洋水、流沙都與海相交。從青藏高原至內蒙古高原再到山東半島,黃河的流淌連通了這些原野上的高山,也讓先民得以沿著河流移動交往,直至海邊。黃河入海口附近的山東地區最高峰正是泰山,“泰”與“太”通,因此,太山也就是大山,號為“岱宗”。

泰山古屬齊地,《史記·封禪書》說“齊所以為齊,以天齊也”。有學者認為,泰山所處的齊地姜姓來自於西部的游牧民族,他們把“昆侖”概念從西部高原帶到了東海之濱。還有觀點認為,“昆侖”始發於寧夏,西遷至新疆。無論是東移還是西遷,先民們沿著黃河行進的路線並未變化,交融也未曾停止。昆侖及與其連通的河川地貌留下了這些復刻的印記。

高聳的山峰代表著人與自然的溝通之橋,復雜的地形則記錄著先民們共同奮斗前進的艱難歷程,而昆侖諸水匯聚至海,又顯示出各民族沿著河流遷徙融合的歷史圖景。這些克服艱難險阻的記憶寄托在“昆侖”之中,化成嘉禾自生、不老不死的美好願望,反映出先輩通過辛勤勞動延續中華民族血脈的歷史進程,行一地則有一地之昆侖,終至於建立高大的建筑來形成人造的昆侖。

和諧昆侖的共同理想

《史記·封禪書》記錄的漢武帝所造明堂,其高處以昆侖命名,通往高處的復道,也稱昆侖道,主體建筑周圍環水,可以看作是昆侖的微縮版。汶上明堂雖然地處泰山腳下,但已脫離山體的束縛,后來的長安明堂、洛陽明堂更是把“昆侖”與宮殿建筑融合為一,使得政治中心與天地直接貫通。這些“昆侖”相通相連,早已突破地理的界限,而是更關注如何取得自然力的幫助。可以看出,在先民對大自然朴素觀察的視角下,人類可持續發展能力就在於能否順應天地氣運,完成和諧交融。因此,通過了解天地中流動的氣流規律來獲取自然之力,成為“昆侖”移動的邏輯基礎。

《漢書·律歷志》明確地把昆侖與聲律聯系起來,強調天地中和之氣能使自然風氣和諧,律管的聽音辨風就是這一功能的具現。《史記》《左傳》中也載有吹律聽風的“南風不競”和“武王伐紂”事件。先賢憑借音律感知時空中的氣運變化,來斷定人與自然的和諧程度,這就是司馬遷所說的“同聲相從,物之自然”。這樣,源於昆侖的自然之力就可以指導糾正人事,善於體察者更能導引這種自然力量來發揮作用。劉向《別錄》裡就記錄了燕谷地寒不生五谷,鄒衍吹律引得暖氣融合,產生“黍谷”的故事。人與自然互為化育的和諧理念在此可見一斑。

《律歷志》改“阮隃”為“昆侖”,彰明了律的中氣之源。在昆侖之陰,取解谷之竹,導引源於昆侖之氣,使黃鐘之律得以與“施種於黃泉,孳萌萬物,為六氣元也”的陽氣相呼應。聽雌雄鳳凰的鳴叫,以推陰陽變化的流行。《后漢書》雲“律”為:“天效以景,地效以響。”日月運行、萬物長息、天籟獸鳴都是陰陽之氣的分合流轉。察知這些細微的變化,就能預知自然之變,從而使之有利於人事。《宋史·律歷志》將之總結為“昔黃帝作律呂,以調陰陽之聲,以候天地之氣”,而調和的基礎是以黃鐘之宮具現中氣的所在。定黃鐘之宮,也就是定昆侖之氣﹔定昆侖之氣,也就是找到人與自然融合的鎖鑰。使之應於人事,就是得天道,順自然。以此為開端,河流山脈沿息流轉,脈脈相承。它們所構成昆侖圖式,深深印刻在中華民族的文化記憶之中,並且遵循著固有的地形法則,用昆侖之名,聳立在中國的西北邊疆,無聲驗証著各民族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共同文化心理和歷史發展進程。

(責編:皮博、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