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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中勝:《文心雕龍》的文統觀

2022年10月11日15:23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文心雕龍》與中國文章學體系建構研究”負責人、贛南師范大學教授

“文統”一詞出自《文心雕龍·通變》篇“是以規略文統,宜宏大體。”或許“文統”一詞系學術常識,無需更多解釋,然其實是一個牽涉劉勰本源性、全局性文學觀念的問題,很值得我們思考。所謂“文統”就是“文”生成演變的歷史統序。一部《文心雕龍》,既談文學的綱紀、准則,又談歷代文學的傳承系統,也談文學總領性、結構性的問題,有所謂“統首”“世統”“統序”“體統”“舉統”,共同構成其體大思精的“文統”觀。

首統:文學准則

《文心雕龍·宗經》篇提到“統其首”,劉勰認為,五經是后世各式文體的“首”“源”“本”“端”“根”。

為什麼五經能成為后世文學的准則呢?在劉勰看來,經書是“道之文”:“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面明道。”經書的影響巨大:“木鐸起而千裡應,席珍流而萬世響。”從思想和藝術上來說,經書堪稱“雅麗”,所謂“銜華而佩實”,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思想和藝術的完美結合。所以劉永濟說:“經文自有典則,足為后人楷模,實其真因也。”經書之所以能成為后世文學的楷模,除了劉勰等人的大力推崇,根本的還是其本身的確堪稱文學典范。

劉勰認為,以五經為標准的文學具有六個方面的特征:“故文能宗經,體有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直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這六個方面,既有思想內容方面,也有語言藝術方面。與作為“典則”的經書相反的文字變成了“詭”“雜”“誕”“回”“蕪”“淫”,這恰恰是六朝文風弊端所在。所以劉勰為什麼要舉起經書的大旗,實在是針對現實文風有感而發的。針對當代文壇“矯訛翻淺”的弊端,劉勰開出的治療藥方是“還宗經誥”。

世統:文學史觀

《文心雕龍·書記》篇提到“世統”,即世代相承的統序、譜序。劉勰說,“譜”這種文體原義是普遍、全面的意思,專門記敘世代相承的譜系,當然要周全普遍。鄭玄給《詩經》編的《詩譜》,就取意於此。《詩譜》序雲:“欲知源流清濁之所處,則循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風化芳臭氣澤之所及,則傍行而觀之。”可見,“世統”就是事物發展變化的源流、上下,用之於文學,即今天所謂的文學發展史。

中國有久遠的史學傳統,所以也有久遠的考鏡源流、尋根探本的文化史、學術史傳統。《庄子·天下》篇、司馬談的《論六家要旨》、班固的《漢書·藝文志》即是中國學術史的早期代表。在劉勰之前,摯虞撰有《文章流別論》,就討論了一些文體的源流。

到劉勰的《文心雕龍》,文學史觀更是精詳,其中的《通變》篇、《時序》篇,可以視作中國早期的文學史理論。前者梳理了從遠古到當代文學的發展態勢,各個時代總的文學風貌分別是“淳而質”“質而辯”“麗而雅”“侈而艷”“淺而綺”“訛而新”,所以總的趨勢是“從質而訛,彌近彌淡”。就具體文體而言,劉勰也從文學觀的角度來分析,認為論述每種文體時都要注重“原始以表末”。《明詩》篇對詩歌發展的源流作了概述,從“昔葛天氏樂辭”說到“自商暨周,雅頌圓備”,從“秦皇滅典,亦造仙詩”說到“孝武愛文,柏梁列韻”,從“建安之初,五言騰踴”說到“正始明道,詩雜仙心”,從“晉世群才,稍入輕綺”說到“江左篇制,溺乎玄風”,再到“宋初文詠,體有因革”,從遠古到近世,作了一個掃描式的概述。一些重要的詩歌發展階段,還要例舉當時的重要作家作品。《明詩》篇勾勒出中國6世紀以前詩歌的發展流變史。從這個意義來說,它即是中國早期詩歌的獨體文學史。詩歌如此,其他篇目論述其他文體也是這樣。

體統:體式體貌

《文心雕龍·附會》篇提到“體統”,陳書良先生認為:“體統是特定體裁的共同的寫作要領,具有相對的穩定性。”所謂“立本有體,意或偏長”,“夫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無方。”其中“體”都是指“體統”。如果前面我們說的“世統”是文學史觀,“體統”則可以看作文體學。

曹丕認識到,各體文學雖分枝異派,但也有共同的東西,所謂“文本同而末異”,這裡的“文本”就相當於“體統”,即文學的立體之本。劉勰在前人認識的基礎上,對文體學進一步深化,在“論文敘筆”部分各篇都注意區分各文體的不同。如《明詩》篇區分四言詩和五言詩,認為四言詩“雅潤為本”,五言詩“清麗居宗”。《章表》篇區分“章”“奏”“表”“議”:“章以謝恩,奏以按劾,表以陳請,議以執異。”除此之外,在“剖情析採”部分,也注意歸納各式文體的異同。劉勰認為,為文固然有“有常之體”,同時也有“變文之數”。因為時代變化、作家個性和讀者的喜好不同,文學有無窮無盡的“變文之數”。這就產生了討論“正”“變”問題的正統論。針對當時文壇弊端,《文心雕龍》提出了文學正變論。

《文心雕龍·定勢》篇認為近世文學一味求新求變,變得詭巧、怪異,結果是“逐奇而失正”“文體遂弊”。這就把過度的“奇”,置於“正”的對立面了。中國文論的“正變”論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如何守正創新。不守正就失去了傳統,不創新就無法發展,兩者是一對矛盾體,兩方面都要有一定的度。文學往往是一對對矛盾體不斷傳承創新的。劉勰“依經立義”,認為經典是正體,說到“四言正體,五言流調”。

篇統:文學結構

“篇統”一詞出自《文心雕龍·附會》篇的贊語。在《文心雕龍》中,與“篇統”相關的詞語有“統序”:“首尾圓合,條貫統序。”或曰“統緒”:“若統緒失宗,辭味必亂,義脈不流,則偏枯文體。”其大意都是指文章的篇章結構,涉及文章的開頭、承接、展開和收尾等關節,以及各部分之間的邏輯聯系和整體效果等。《文心雕龍》中的相關思想主要集中在《熔裁》篇、《附會》篇等篇目。

《熔裁》篇提出“三准”說,“三准”即寫作之前、之中、結尾三個階段的注意事項。寫作之前要“設情以位體”,即根據要表達的情理來確定體裁風格。寫作之中,要擇取適當的事例來作証,即“酌事以取類”。至於文章收尾,則要“撮辭以舉要”,即要總結和提升。劉勰自己討論文體就注意“敷理以舉統”,《文心雕龍》每一篇末尾都有贊語,可謂全篇思想內容的總結和升華。他認為,“三准”最終要服務於整篇文章的結構布局,即“首尾圓合,條貫統序”。《附會》篇提出“附會”說,即“附辭會義”,“附辭”即要求文章前后文辭連貫,“會義”即要求各段內容要服務於文章主旨。紀昀認為:“附會者,首尾一貫,使通篇相附而會於一,即后來所謂章法也。”附會之術,就是要統領首尾、觀照全篇,使眾理有序、群言歸一。寫作要經略整體,字、詞、句的運用都要服從整個文章的篇章結構,斤斤於細微之處則容易疏略整體全局:“夫畫者謹發而易貌,射者儀毫而失牆,銳精細巧,必疏體統。故宜诎寸以信尺,枉尺以直尋,棄偏善之巧,學具美之績:此命篇之經略也。”就如畫師如果隻注意頭發就會改變整個面貌,射者隻重視毫毛之處則會丟棄整個牆壁這樣的目標。字、詞、句與主題的關系就如寸和尺,我們要以小就大,字、詞、句的運用都要服從主題的需要。

前人對《文心雕龍》的文學准則、文學史觀、文體學、結構學等單個問題,可以說是討論很多了,但很少有人從“文統”論來觀照這些問題。《周易》曰:“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中國歷來有觀全局、識大體的文化傳統。劉勰的“文統觀”繼承了這一深厚久遠的文化傳統,“是以規略文統,宜宏大體。先博覽以精閱,總綱紀而攝契﹔然后拓衢,置關鍵,長轡遠馭,從容按節。憑情以會通,負氣以適變﹔採如宛虹之奮鬐,光若長離之振翼,乃穎脫之文矣。若乃齷齪於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間之回驟,豈萬裡之逸步哉!”劉勰主張“宜宏大體”“總綱紀”,反對“偏解”文章,即是這一文化傳統的具體體現。據陳書良先生統計,《文心雕龍》全書用“大要”3處,“大略”5處,“大較”3處,“大體”12次,意多指“概要、大旨”。這幾個詞的多次運用,也從一個側面可見劉勰統觀大體、掌控全局的文論思想。

(責編:皮博、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