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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麗娛:中古彝典 盛世華章

——《大唐開元禮》的成書及特色

吳麗娛2022年09月21日08:48來源:光明日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原標題:中古彝典 盛世華章

作者:吳麗娛,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大唐開元禮》校勘整理與研究”負責人、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特聘研究員

中國古代禮典以《三禮》(《儀禮》《周禮》《禮記》)為基,后世也陸續有以五禮(吉、凶、嘉、賓、軍)為名的制作。修成於開元二十年(732)的《大唐開元禮》(以下簡稱《開元禮》)150卷,是現今所見年代最早、保存相對完整的一部中古官修禮書。在其之前,已有兩晉南北朝歷代的五禮編修,隋唐以來,又有《開皇禮》《貞觀禮》《顯慶禮》繼而踵之,故《開元禮》可謂集中古前期五禮制度之大成。這部記載著一代國家盛典的傳世之作,不但著稱於當時,影響於后世,也成為中古時代禮制變遷的見証。

“折衷”《貞觀》《顯慶》二禮的制作方式和內容

史書記述《開元禮》制作時,提到開元十年始設主持修訂禮儀的禮儀使。開元十四年,通事舍人王喦上疏,以“請改撰《禮記》,削去舊文,而以今事編之”為要求修禮,遭到宰相張說反對。以為《禮記》“歷代不刊之典,今去聖久遠,恐難改易”,故請改為將貞觀、顯慶“五禮儀注”加以“折衷”的做法,獲得批准。

盡管如此,《開元禮》仍因難於措手而“歷年未就”。直到開元十九年,蕭嵩代替張說主持修撰而任用王仲丘,才最終成書,而“折衷”之說也成為制禮的依據。

實現“折衷”,首先是以天帝祭祀為中心對學術理念加以調和。由於《貞觀禮》從《開皇禮》宗鄭玄,延續北朝而主張“六天”說(昊天上帝與五方帝)﹔《顯慶禮》卻因受武則天支配刻意改變方向,宗王肅而吸收南學的“一天”說。故王仲丘採取了以《顯慶禮》為主、《貞觀禮》為附的做法,亦即郊天全然以昊天上帝作為天帝獨祀,取消原來依五行學說建立、被認為是皇帝家族起源的感生帝,改以五方帝作為陪祀,並以體現《禮記》精神的所謂“有其舉之,莫可廢也”“二禮並行,六神咸祀”作為總體指導方針。這一做法打破了兩晉南北朝相沿的學術壁壘,也使學術爭端的解決最終服從於疆土的歸並和政治的統一。

其次是全面吸收《貞觀》《顯慶》二禮的儀目和內容。以儀目而言,如唐史料所言《貞觀禮》比照隋禮所增加的“皇太子入學及太常行山陵、天子大射、合朔陳五兵於太社、農隙講武、納皇后行六禮、四孟月讀時令,天子上陵、朝廟、養老於辟雍之禮”等名目,很多在《開元禮》中能找到蹤跡。而《顯慶禮》因武則天而增的“臨軒冊命皇后”“皇后上陵”“內冊皇太子”“皇后(婚禮、正至)受群臣朝賀”等新創儀目也在《開元禮》中得以存續,更不用說從諸禮的程式細節中可以隨時發現來自前二禮的匯集。“折衷”的原則既決定了《開元禮》的來源,又決定了它的取舍和意向。

“唐《禮記》”的經典打造及其特色

《開元禮》雖然以折中調和為主要方式,但並不等於“改撰《禮記》”的內涵已被消除。恰恰相反,此說意味著《開元禮》在建樹當代之制以新代舊的同時,仍須保留《禮記》框架,而不能完全脫離古禮的軌范。而試圖實現這一點的正是皇帝本人。據說開元十年《唐六典》始修時,玄宗拿出《周禮》六條交付大臣,可知當時《唐六典》立意以《周禮》為准繩﹔而《開元禮》的“改撰《禮記》”卻是試圖取法《禮記》,兩者顯然都是希望通過對上古經典的改造,鑄成當世的新經典,也就是創作唐朝標准的《禮記》和《周禮》。

對經典的“改撰”其實早自隋朝王通撰寫《續六經》已開始。貞觀、開元中相次出現的魏征《類禮》和元行沖《禮記義疏》,用其對正統經學章句“注移往說,理變新文”的批判,提供了“改撰《禮記》”之說的來源和依據。由此可知,《開元禮》雖外表折中《貞觀》《開元禮》,但內裡卻是配合經學的變革。而“改撰”與“折衷”兩者結合,代表了統治者意欲通過禮制實現古“今”、新舊結合的思想趨勢。

與《貞觀禮》和《顯慶禮》皇帝即位即修禮不同,《開元禮》修於唐朝統治取得穩定后。玄宗開元十年前后,一方面重用宇文融取得財賦的增收,另一方面禮儀也相繼做了多項准備,其中包括郊廟和封禪。玄宗開元十年建立九廟、開元十一年祭廟和行郊禮祭天,協調了宗族關系而完成了最重大的禮儀實踐。繼而乃因獲鼎祭后土,開元十三年封禪成功,這一切都成為《開元禮》與《唐六典》成書的先決條件,也表明,玄宗以雄才大略的漢武帝為榜樣,在開疆拓土、武力征伐的同時,努力為自己打造開元文治的豐碑。

與《三禮》相比,《開元禮》除因襲前儀之外,也體現了中古禮制的新特色。其一,建樹一切以皇帝為中心的格局,以皇帝和皇帝家族作為禮的主體和對象。例如,吉禮天、地、社稷的配祀乃至宗廟祭祀對象都是皇帝的先祖,主祭者也是皇帝本人或代表皇帝攝祭的大臣有司。軍、賓、嘉禮的中心和主導者也同樣是皇帝,施行對象包括皇(太)后、皇太子及皇子、公主等皇帝親眷戚屬,僅有少數是按照官品劃定等級的官員。唯有凶禮喪葬儀,因附從《顯慶禮》以“(皇帝)凶事非臣子所宜言”為名取消《國恤》,故隻留有親貴和不同品級的官員喪禮,但這仍然是崇奉皇權獨尊的結果。另外所有的禮儀活動也以朝廷所在為重點而波及地方,顯示了中央高居地方之上和全國內外上下一體的強勢統治。可以認為,《開元禮》是中古皇帝統治下國家禮制成熟和定型的產物。

其二,《開元禮》注入一些以往儒家禮儀中沒有的新篇。這些內容均以令式及新定格敕為基本依據,例如屬於《開元禮·序例》所說“新加”“新撰享禮”就有“肅明皇后廟、孝敬皇帝廟”“諸太子廟”,“仲春享先代帝王”中的帝嚳氏,“先聖”孔宣父祭祀中的新加七十二弟子與“釋奠於齊太公”,特別是玄宗潛邸的“興慶宮祭五龍壇”與“皇帝千秋節受群臣朝賀”的嘉禮名目。這些名目或仍為皇帝及皇家所建,或迎合皇帝的旨意,例如新建齊太公武廟和張良配祀,與玄宗大事拓邊是分不開的。更重要的是,包括肅明、孝敬、太子廟、千秋節在內帶有私禮、家禮性質的內容,也被作為公禮執行。不僅如此,為了體現皇帝意志,諸如五龍壇,社稷、山川祭祀等還摒棄血祭甚至採用真正的道教投龍儀式,不僅為道教融入國家典禮做了准備,也使皇帝私禮開始凌駕於國家公禮之上。可見,《開元禮》已經提供了皇權獨尊下的國家禮制樣本,從而開啟了中古后期的禮制變化和思想變革之門。這是《開元禮》不同於古禮甚至此前儒家禮典的最大變化。

《開元禮》修撰中遺留的問題

《開元禮》雖然力求實現皇帝的規劃,但寫作之際也有一些缺陷。

一是強自將《貞觀禮》《顯慶禮》統一,在理論上並不完全協調。又因“折衷”在具體做法上將兩者混抄,甚至為了達到盡快成書、蒙混過關的目的,將“前后頗有不同”的內容集中在一道。如關於五方帝的處理就是諸儀有別,而有個別卷竟與序例規定有所出入,導致無法自圓其說。

二是因為急於成書,造成了各種混亂和錯誤。例如書寫方式的繁簡不同,有時皇帝親祀卷比照前面卷篇文字有大量刪減,但攝儀卻遵前不改,結果是攝儀反詳於親儀。而親、攝儀用詞用語不一也形成對比。又如郊祀神位以及主祭的皇帝太尉和輔祭者的站立方位與祭祀朝向,處理廢棄物品的柴壇、瘞坎,以及皇帝觀看的位置都有錯誤發生。其原因或者來自編寫人員寫作分工、掌握標准和認識水平不同,但都與《開元禮》最后階段的成書倉促分不開。編寫者急於按照皇帝的要求完成粉飾太平之作,所以隻舉大綱,未涉細節處理,甚至忽略其中的矛盾及齟齬之處,最后也未就全書加以檢查和協調,這樣就形成了禮典表面盛大宏偉和內裡實有諸多疏漏的巨大反差。

總的來看,作為皇帝打造盛世工程意旨下的產物,《開元禮》確實對古禮前儀都有廣泛的繼承吸收,陳寅恪先生即曾因《開元禮》折中二禮而間接襲用隋禮,得出唐禮承繼南北朝三源的結論。《開元禮》反映時代特征的、前所未有的開創性工作,直接導致了中古后期禮制的變化。但《開元禮》由於自身的創作宗旨和某些歷史原因也有諸多缺陷。無論如何,《開元禮》在《三禮》之后,對於中古中國承先啟后的作用極其深遠,對於認識和理解中國傳統文化有著特殊意義。

(責編:王小林、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