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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紅:17世紀法國極端氣候事件與社會應對

周立紅2022年07月25日08:48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17世紀法國極端氣候事件與社會應對

作者:周立紅,系中山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1303年至1860年是氣象史上的小冰期,氣候變化的總體趨勢是冬季寒冷,夏季清涼。其中,1645年至1715年是一段異常寒冷多雨的時期,太陽活動衰微,黑子稀少,英國天文學家蒙德在1894年將這種現象稱作太陽黑子“延長極小期”,后人以其名字命名為“蒙德極小期”。法國在這一時期極端氣候事件頻發。1651年1月,由於旋風和低氣壓,天氣非常潮濕,諾曼底和布列塔尼的河水上漲﹔17世紀60年代,有好幾年春夏干燥,秋冬雨不停歇,加龍河發了大水﹔1675年受東南亞兩次火山爆發的影響,成了無夏之年﹔1687年至1700年是蒙德極小期最寒冷的十年,巴黎平均氣溫10.15攝氏度﹔1692年全年有152天降雨,1693年全年有163天降雨﹔1708年至1709年冬季總共出現7次寒潮,第4次寒潮橫掃法國南北,從1709年1月5日夜晚持續至25日,整個法國差不多都被冰雪覆蓋,巴黎和凡爾賽的氣溫降至零下20攝氏度,國王玻璃瓶裡的葡萄酒都結冰了。

多雨和寒冷對農業極為有害,法國在17世紀發生了11次飢荒,出現了33次糧食短缺,瘧疾、紫癜、傷寒等疫病肆虐,1693年大飢荒造成130萬人死亡。民眾頻頻造反,社會秩序岌岌可危,國家稅收失去保障。極端氣候事件成為學界討論法國17世紀危機的一個導火索。

17世紀的法國正在經歷天主教的復興,教會和信眾認為極端氣候是神意所為,要將人們罰入地獄。那時還沒有出現“自然災害”的概念,法語中的“災害”一詞意指戲劇的結局或者戲劇末尾劇情的突變。人們用災難、災禍或禍害這樣的詞語描述極端氣候事件帶來的損害,這種表述本身即暗指這類不幸事件是上帝對人類的懲罰。為此,教會舉行各種祈禱儀式防止或應對氣候災害。1664年,布伊神甫建議實行驅魔法,驅散即將來臨的暴風雨。他建議儀式開始前,信徒把神甫抬到“地勢高的地方,以便看清暴風雨起於哪個角落”。1709年5月,波爾多的雨下了幾個月,農民擔心收成,波爾多主教6月9日組織公開祈禱,“以平息耶穌基督對人民的憤怒”。巡游是宗教團體舉行的大型祈禱儀式,各個社會群體魚貫而行,背誦祈禱文,給上帝詠唱頌歌,祈禱獲得神恩,風調雨順,“貯藏土地的果實”。

在17世紀,法國行政當局尚未像18世紀后期那樣對自然災害進行分類、制定救助的流程。不過,一些行政官員的通信顯示了他們對氣候災害的關切。1662年3月13日,卡昂總督迪蓋給當時的國務大臣、財政總督科爾伯寫信:“氣候異常,季節更替紊亂,最近三年收成不好,肯定能讓您相信災難是如此嚴重,因為當地原本盛產小麥和土豆,如今食物在整個省都很匱乏,就連條件不那麼差的村庄,村民也隻能喝水和吃面包屑充飢,其他人靠燕麥和蕎麥粥過活,變得有氣無力。”1709年7月,格拉斯的市政官說道:“上一年冬天的極端嚴寒使整個鄉村共同體毀於一旦,橄欖樹都被凍死了,這是居民的主要收入來源。”行政官員更為關心極端氣候對農業造成的危害,因為農業收成關系到社會的穩定和國家的稅收。不過,相對而言,他們並沒有多少針對極端氣候事件本身的預防和應對措施。

1661年路易十四親政以來,國王政府採取了一系列積極的舉措應對糧食短缺乃至飢荒問題:管制谷物市場,抑制商人投機,探查谷物存儲狀況,促進谷物公開交易﹔鼓勵谷物在各省流通,免收過路稅,與阻礙谷物流通的行為進行斗爭,甚至有時動用軍隊鎮壓﹔協調谷物進出口,不惜重金從國外購買谷物。1662年飢荒時,國王花費兩百萬鋰從但澤等地購買谷物,然后在盧浮宮的院子裡壘了一個爐子,每天烤制10萬古斤面包,半價出售給民眾。1693年飢荒時,國王沒有足夠的錢購買谷物,便發動商人去波羅的海和地中海尋找谷物,政府負責打探情報,並用國王護航艦為商人在國外的航段護航。這一時期,地方政府是救災的主體。各地總督往往鼓勵當地殷實的居民捐錢救助窮人,或向資產者征收濟貧稅。也有些地方,比如在蒙彼利埃,富人量力繳納濟貧稅。在1708-1709年的寒冬,法國100多個城市都在主要街道的十字路口點起一堆篝火,給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取暖。

總之,教會和信眾以宗教祈禱的方式應對氣候災害,政府官員對極端氣候造成的糧食短缺更為敏感,採取了一些措施來補救,但尚未形成世俗的、直接的、系統的應對氣候災害的辦法,這也是在飢荒中人口大量死亡的原因。不過我們也應注意到,這是一個過渡時期,尤其是自17世紀中葉以后,出現了應對氣候災害的現代觀念和措施的萌芽。

一是在少數精英群體中產生了認識氣候問題的現代觀念。法國圖書管理員諾代在1639年出版的《政變論》中指出,從超自然的角度解讀災害是對百姓的愚弄。隨著實驗理性主義的發展,歐洲的氣候觀測取得顯著進步。繼伽利略1592年發明溫度計以來,托裡拆利1644年發明了氣壓計,克裡斯托佛·雷恩1662年發明了雨量測量器。17世紀60年代,法蘭西科學院和巴黎天文台相繼成立,促進了氣象知識的傳播。巴黎醫生路易·莫蘭在1665年2月1日到1713年7月13日間,基本上每一天都在同一個地方做三四次觀測,記錄溫度、氣壓、濕度、風向、風力和雲的種類。自18世紀初起,一些神甫開始在教區記錄簿上用理性的語言描述暴風雨。1704年出版的《特雷武詞典》將風定義為“空氣從一個地方被推到另一個地方的、多少有些暴力的運動”,區分了32種不同類型的風。

民眾也逐漸認識到,遇到災害通過世俗方式比向上帝祈禱更管用。1709年初遭遇嚴寒,河水被凍住了,運送谷物的船隻不能行駛。但3月初河流已經解凍,面包價格還在上漲,婦女們認為這不符合常理,便給王太子寫了一封申訴書,希望他能採取措施。國王政府派人分發面包,面包價格有所下降,但仍然沒有回落到合理的價位。4月6日,婦女又出現了騷動,她們在巴黎的格列夫廣場張貼標語,號召人們去弒君。4月30日,王太子現身巴黎歌劇院,被一群怒氣沖沖的婦女攔住,他隻好扔下錢脫身。

二是官方應對氣候災害的措施逐漸向世俗、科學的方向轉變。宗教巡游自17世紀下半期逐漸減少,即便是諾曼底這個傳統的天主教地區也不例外,1500年到1650年,天主教會組織了50多場游行,1675年至1756年降到十多場。專業人員開始在救災中發揮作用。有的地方發生氣候災害時,市鎮官員會向技術員或科學家求助,請他們檢測橋墩是否堅固,查看河流積冰是否淤塞,評估橋基能否頂住洪水的沖擊。

到了18世紀,受益於經濟發展和啟蒙精神,現代氣象學得以萌生,自然災害概念隨之出現。1774年成立的王家醫學會搭建了國家層面的氣候觀測網絡,政府也初步形成了針對氣候災害的預防、警戒和救助程序,筑造堤壩,儲備水源,整治國土,災后撥付救助款。不過,由於受到舊制度末期嚴重的財政危機和錯綜復雜的地方利益的羈絆,這些措施並沒有在全國范圍內有效實施,君主制政府不僅沒有成功應對1787年起出現的一系列極端天氣,反而在由此引發的全面危機中垮台。但不可否認的是,法國在17世紀危機中孕育的治理氣候災害的觀念和舉措跨越大革命而在19世紀得以延續和發展。1856年5月至6月,盧瓦爾河和羅納河流域暴發洪水,國家即刻撥付了200萬法郎的緊急救助款﹔6月7日,成立總救助委員會協調征集和分配私人捐贈﹔7月26日,拿破侖三世向各省省長發送通函,責令收集各地應對河道泛濫的經驗,繪制各大河道的水文地貌圖。隨后,國家投入3450萬法郎修筑大規模的公共工程,在河流沿岸建立洪水檢測系統。隨著19世紀中期以來氣候災害應對科學性的增強,國家切實承擔起了保護民眾的責任,這也印証了法國氣候史學者加尼耶的說法,即現代氣象學與保護主義國家是相伴而生的。

(責編:王小林、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