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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勝 馮偉:民間文獻與多元的“西游”世界

胡勝 馮偉2022年07月19日10:37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西游記跨文本文獻資料整理與研究”首席專家、遼寧大學文學院教授﹔遼寧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西游記》是古典小說“四大名著”之一。有意思的是,今天當我們提起西游人物及有關故事時,想到的往往不止於一部小說,還包括戲曲、說唱、影視、圖像等文藝作品﹔它們又大多不是純粹的文藝機制作用下的產物,而是與宗教、民俗活動存在更直接、更密切的聯系。事實上,這種百花齊放的“經典”效應,不僅是當下的,也是傳統的。大量民間文獻的存在,便是我們認識這一多元傳統的重要依據。縱觀漫長的西游故事演化和傳播史,每每可見話本、寶卷、神書、鼓詞等各類文本參與其中,它們攜來大量宗教、民俗元素,使其沉澱於故事系統,最終形成多元雜糅的“西游”世界。

“西游”民間文獻的散點透視。 “西游”民間文獻浩如煙海,《西游說唱集》中就收錄了10大門類的32種文獻,但也只是“冰山一角”。不過,所謂“冰山一角”並不意味著視角單一,而恰恰是一種多元的“散點透視”。

正因此,我們可以更充分地把握“西游”民間文獻的多樣圖景。從文獻涉及的文體樣式看,“西游”民間文獻包羅戲曲、話本、寶卷、神書、鼓詞、子弟書、快書、牌子曲等眾多文藝門類。而就其呈現的具體內容看,其中的故事大都別具風致。如《西游寶卷》《江淮神書》等,其關鍵情節幾乎涵蓋了“百回本”小說的主要板塊(“魏徵斬龍”“太宗入冥”“劉全進瓜”“江流故事”),但細節處常有出人意表的變化。可以發現,面對豐富多彩的“西游”民間文獻,以“散點透視”的方法加以觀照,不僅可以實現“西游”文獻門類的宏觀鳥瞰,也可以將視點楔入具體的代表性文本,進而關聯起相應的研究視角,為“西游”民間文獻的深度考察奠定基礎。

借一斑而窺全豹。在諸多西游故事中,“江流兒”故事最具代表性。該故事記述“江流兒”(或稱“江流和尚”“江流僧”)出身事跡。原本獨立發育、傳播,后經“西游”故事群落吸納、整合,與“魏徵斬龍”“太宗入冥”“李翠蓮施釵”“劉全進瓜”等一道成為“大鬧天宮”故事與“西天取經”故事的過渡單元。這一故事大約成型於宋元,以南戲《陳光蕊江流和尚》和吳昌齡《唐三藏西天取經》雜劇為標志,至楊景賢《西游記》雜劇發育完備。然而在明代百回本《西游記》小說系統中,卻沒有完整的玄奘出身故事,只是在敘事進程中以詩歌(靈通本諱號“金蟬”)簡單帶過。一直到清代“西游証道書”系統才插入第九回“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的情節。但此回情節不論文字風格還是結構鋪設,與整部書都有些鑿枘不合。能夠看出百回本在對此故事的選擇與裁剪上還是頗費思量的。畢竟文人話語系統的“精英”意識,一定程度上束縛了作者的手腳。而在民間話語體系的“西游”說唱之中,這段流傳久遠的傳統故事,卻被賦予了不同的意義。

這裡僅以常熟寶卷為例,試看“江流故事”的地域化重述。關於唐僧出身的寶卷基本可分為兩類,一類與通行本中的“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情節相近,如《盜印謀官》(又名《江流寶卷》《唐僧出世》)。故事略謂:洪農人陳光瑞得中頭名狀元,丞相殷開山將三女兒滿堂嬌(或作溫嬌、鳳英等)配婚。光瑞攜妻歸家探母,陳母病中想吃鮮魚湯。光瑞買到活鯉魚,發現魚兒眨眼,於是放生江中。魚為龍王三太子所化,三太子感恩銘記。光瑞奉旨洪州上任,中途將老母寄養海門縣招商飯店。夫妻過江,被水賊劉洪打劫。陳光瑞投江,為三太子搭救。殷氏被強佔。劉洪假冒狀元上任。殷氏懷胎十月,產下一子。觀音菩薩送錦匣一隻,佑護孩兒“遇難成祥”。拋江孩兒為金山寺法明和尚收養,取名江流兒。江流兒十七歲知曉身世,尋母認親,相府搬兵,劉洪伏法。光瑞現身,一家團圓。

《長生寶卷》與《盜印謀官》的內容基本相同,只是增加了陳光蕊、殷溫嬌與劉洪的前世冤愆。殷氏前身是看守王母蟠桃園的彩鳳仙子,光蕊則是南極仙翁座下鶴童,因偷盜蟠桃與彩鳳沖突,王母貶二者下凡歷劫,以了前緣。鶴童與岐山兩隻貓精結怨,貓精轉世化身強盜劉洪、劉青兄弟,由此合上了“前世恩怨今生了”的套路。

常熟寶卷中最具吸引力的部分是本地第二類唐僧出身故事——“陳子春游龍宮”,可被稱作“陳子春”系列(包括《陳子春恩怨寶卷》《三元寶卷》等),其最大特點是雙線敘事結構,即多出一條“陳子春游龍宮”的情節線索,增加了三元大帝的出身。陳子春中狀元,招贅相府,攜家眷上任,因母病買鯉魚放生。洪江被害落水,得龍王三太子相救,為報前番放生之德,三太子將三個妹妹許配與子春,三龍女生下三子。子春惦念殷氏,不顧龍女勸阻前去尋妻,再遇劉洪,二次被害,尸體被丟入枯井。殷氏得觀音所賜黑虎護身,保全貞節。江流長大認母,復仇,母子相會。三元救父還陽,殷氏自盡亦為所救。最后三元被皇帝敕封為天、地、水三官——“三元三品三官大帝”。

陳子春故事和江流故事最大的不同,就是糅進了“地方知識性”。與此故事同一系列的還有《三官寶卷》(《三元寶卷》),但又有所不同。《三官寶卷》講述靈台陳子春元宵看燈,被太白金星引入龍宮,與東海龍王三位公主(白蓮、青蓮、翠蓮)結親,婚后生三子——上元、中元、下元,三元幼年即入雲台山修道。子春重返人間,高中狀元,被公主拋彩球打中,卻不肯做駙馬,被貶放邊關做知縣。迷魂洞魔王劫掠城池,將子春搶入洞中。三元修道八載,法力無邊,歸家訪父。太白金星取妖精放入皇宮井內,妖祟不斷,無法收伏。三元捉妖,又受皇封領兵出征,剿滅魔軍三十六萬,救父團圓。被玉帝敕封為三元大帝,永受后世香火,“雲台山上安然坐,巍巍宮殿接青雲”。該故事的獨特之處在於僅有陳子春事跡,在習見的拋彩招親套路上反其道而行,也就沒有江流出世,僅有三官大帝的傳說。

陳子春故事(三元大帝傳說)已經變成有別於“西游”故事的“另一個”,其敘述目的在於傳播“地方知識”,為地方信仰“背書”,以致原故事中的配角走向前台,主角竟被擠出舞台中心,甚至“下場”,借此倒是可以窺察民間傳說演變的動力機制。但這種地方特色濃郁的故事,也被限制在特定的地理文化空間內,輻射性、延展度皆有限,反不如單純的江流傳說流布廣泛,能夠脫離地域狹窄的時空情境,進入廣闊的、多元化的流通渠道。

“一元”與“多元”的反觀。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原生態的“西游”故事並未因為百回本小說的問世而銷聲匿跡,相反卻在相對自足的文化空間內更生、流轉。與寶卷類似的,還有江淮神書、薩滿神歌等說唱門類也在演述著“下沉世界”的西游故事——在市廛巷陌、田間地頭流傳的故事,更貼合市井細民與鄉民知識結構和文化教養的故事。透過這些土生土長的“西游”民間文獻,我們發現並還原了一個多元的“西游”世界,它與習見的“一元”之“西游”世界形成強烈反差。

所謂“一元”之“西游”世界,是以“百回本”為核心的。與之相伴的是單一的研究視角。從胡適、魯迅等前代學者開始,現代“西游學”的研究空間也呈現出強烈的“一元”色彩,即以“百回本”為中心,形成由內而外的三個研究層次:一是對百回本的審美闡釋與文化解讀﹔二是作家、版本考証﹔三是成書、影響研究。很顯然,這種一元化的研究空間始終體現出強烈的文人話語特征,至於民間世界中豐富多彩的西游故事,則並非其關注的焦點。在這種失衡的學術語境下,“西游”民間文獻的豐富內涵很難得到充分發掘。

通過對“西游”民間文獻的多元觀照,我們可以突破既往研究的瓶頸。以傳播方式論,“西游”民間文獻不僅涉及傳統的案頭、場上之別,更與宗教、民俗活動的“實用主義”路徑密切相關。以地域特征論,“西游”民間文獻不僅體現出中華文化版圖的整體形象,也呈現出豐富的地域色彩,引導我們將視點移至諸如閩越、江淮等地域文化空間。以民族精神論,“西游”民間文獻不僅體現出多民族共同體的主體精神,也隨著中華民族“大雜居,小聚居”的分布,拓展到更為豐富多彩的民族文化空間。

這種基於豐富文獻的多元“西游”世界之建構,不僅意味著學術空間的深入拓展,也意味著學術重估的可能,而“重估”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第一,經典個案之重估,如《三藏取經》《蓮花會》等民間文獻個案的再發現與深入研究。第二,“西游”故事體系之重估,如傀儡戲《三藏取經》與“西游故事”的南北系統之重估。第三,研究方法之重估,即“跨文本”研究方法的進一步深入,這不僅體現在文本間的橫向解讀,也體現在通過文本系統進而深入多元文化空間的拓展。

(責編:皮博、王燕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