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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海東:學術札記與中國古代學術

曹海東2022年07月13日08:31來源:光明日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原標題:學術札記與中國古代學術

作者:曹海東,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乾嘉學術札記訓詁理論的發掘與研究”負責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札記是我國古代一種重要的著述形式,又稱雜識、雜錄、筆記、筆談、叢談、隨筆、隨錄、漫錄等,今人常以“筆記”一名統之。古代札記的內容涉及廣泛,包羅宏富,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中至人事,無所不賅。在種類多樣的札記體著述中,有一種是以學術問題探討為主要內容,可稱之為學術札記,其間多有真知灼見,是古代學術園地中一朵絢麗多彩的奇葩。

札記是古代學術的重要載體

古人普遍重視札記在讀書治學過程中的作用,認為撰寫札記可以督策學人勤讀深思、力學進業。如宋朱熹訓誡其子說“思索有疑,用冊子隨手札記,候見質問”,以防怠學。清章學誠說:“札記者,讀書練識,以自進於道之所有事也”,“如不札記,則無窮妙緒,皆如雨珠落大海矣……今使日逐以所讀之書與文,作何領會,札而記之,則不致於漫不經心”。此外,札記寫作還有利於學人存稿備忘、交流心得、練筆習文等。如明楊爵說:“或有所得,則隨筆之,以備遺忘。”清段玉裁說:“學者記所心得,無忘所能,可以自課,可以持贈同人,莫善於是。”章學誠說:“(札記)畢竟要從義理討論一番,則文字亦必易於長進。”

正因為認識到了札記撰寫對於進學修業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所以古代很多學者將札記作為重要的為學之具,在平時的學習、研究中常以札記來記載感悟、輯錄見聞、考究原委等。如宋張載倡言“心中苟有所開,即便札記”,且常常“俯而讀,仰而思,有得則識之,或中夜起坐,取燭以書”﹔洪邁“搜悉異聞,考核經史,捃拾典故,值言之最者必札之”﹔元陶宗儀在外勞作,輟耕休息時則探究學問,並摘樹葉記其所得,貯存於盎中,“如是者十載,遂累盎至十數”,后據此編成《輟耕錄》﹔清翟灝研究文史,“考所由來,有所得輒札記之……自壯至老,手搦翰一管,撰述無倦”。

札記為古人求知修學所倚用,在其學術研究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故古代的學術札記十分發達,成為傳統學術的重要載體,為數甚夥,精品亦多。清梁章鉅說:“子書雜家最多,而有數部不可磨滅之書,必須專讀者。如班固之《白虎通義》、顏之推之《家訓》、王應麟之《困學紀聞》、顧炎武之《日知錄》,皆當家有其書。”清徐養原說:“雜家者流,自古有之,至唐宋而寖盛”,出現了李匡乂《資暇集》、蘇鶚《蘇氏演義》、沈括《夢溪筆談》、洪邁《容齋隨筆》等一大批學術札記名著,“足為考鏡之資”。清桂馥說:“宋之《夢溪筆談》《容齋五筆》《學林新編》《困學紀聞》,元之《輟耕錄》,其說多有根據﹔即我朝之《日知錄》《鈍吟雜錄》《潛邱札記》,皆能沾溉后學。”

以清代訓詁學研究為例略作考察,即可知札記是清代學者訓詁研究成果常見的載體形態。清代(尤其是乾嘉兩朝)是訓詁學的鼎盛時期,此時學者在訓詁研究上的所聞、所思、所得,有很多是以札記來承載和呈現的。如閻若璩《潛邱札記》、臧琳《經義雜記》、王鳴盛《蛾術編》、趙翼《陔余叢考》、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桂馥《札朴》、孫志祖《讀書脞錄》、李惇《群經識小》、王念孫《讀書雜志》、王引之《經義述聞》、陳鳣《簡庄疏記》、洪頤煊《讀書叢錄》、嚴元照《娛親雅言》、俞正燮《癸巳類稿》、陳澧《東塾讀書記》、孫詒讓《札迻》等學術札記,其中就多有訓詁探究的內容,借此能窺見當時訓詁學研究實績之大略,甚至可以粗知清代學術的內涵、特點等。所以梁啟超說:“札記實為治此學者所最必要,而欲知清儒治學次第及其得力處,固當於此求之。”

學術札記多有精妙之見

顧炎武寫作《日知錄》,一年之中“早夜誦讀,反復尋究,僅得十余條”,積30年之功才寫成此書,可見其札記乃苦心致思之所得。古代學術札記多類此,是學者們在學術興趣的驅動下潛心鑽研、深造精詣而獲得的成果,或記下了學者思考某一學術問題時乍現的靈光,或載錄了學者經久探索某一學術問題所得的結果……其中多有新創之見、精粹之論,具有較高的學術含量。清汪遠孫說:“唐以后往往不注一書,而偶有所得,雜見於筆錄叢說者,其中不乏精邃之論。”

以乾嘉學術札記的訓詁研究為例,其中無論是微觀的具體訓釋,還是宏觀的理論探討,多有精義妙論。清胡培翚說:“(乾嘉)有札記之書,所釋非一經,每經不數條,顧較通釋全經者時有創獲。”清凌揚藻也有相近看法:“蓋傳注之文,全釋一經,或不免敷衍以足篇目。雜家之言,偶舉一義,大抵有所獨得,乃特筆於書,說多可取。”可見,乾嘉學術札記所載者,多有作者在經義訓詁上的創新自得之言,其價值有時甚至超過通釋全經之書。札記的理論闡述也同樣富有學術價值,如王引之《經義述聞·通說》集中反映了他的訓詁理論,“其中批評前人望文生訓和增字解經的弊病以及論經文假借各條,尤為明白剴切,為研究訓詁學和注釋學者所不可不反復細讀的重要文獻”(郭在貽語)。

由一些實例即可見乾嘉學術札記訓詁研究的見解之精。例如,《尚書·洪范》:“汝則從……是之謂大同,身其康強,子孫其逢,吉。”偽《孔傳》以其中“逢吉”連讀,解為遇吉。李惇不以為然,在《群經識小》中辯曰:“此節通體用韻,當讀至‘逢’字句絕,與上文五‘從’字、一‘同’字音韻正葉﹔‘吉’字另作一句……‘逢’訓為‘大’,《釋文》引馬融雲:‘逢,大也。’猶言其后必大耳。”對此,清代大儒王念孫贊賞不已,稱其為“至當不易之論,可謂獨有千古”。又如,倪思寬《二初齋讀書記》:“(經文)先后參觀,無異聖賢自為注辭。”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古人著書簡而有法,好學深思之士,當尋其義例所在,不可輕下雌黃。”王念孫《讀書雜志》:“凡連語之字,皆上下同義,不可分訓。說者望文生義,往往穿鑿而失其本指。”王引之《經義述聞》:“大氐雙聲疊韻之字,其義即存乎聲,求諸其聲則得,求諸其文則惑矣。”上引札記材料,均是對訓詁實踐的理論性總結,見解頗精辟。再如,嚴元照《娛親雅言》:“《釋詁》篇首訓‘始’,篇末訓‘死’,兩端具矣。”梁玉繩《瞥記》:“《釋訓》自‘子子孫孫引無極’以下十六句,皆用韻語,如七言古詩。此訓詁之創格也。”此類札記材料,昭揭了古代訓詁著作的高妙精微之處,可謂獨具隻眼、識見洞達。

學術札記不乏內在系統性

古代札記在寫作上的顯著特點是:有感而發,信筆所至,了無拘束。正如洪邁所說:“意之所之,隨即紀錄,因其后先,無復詮次。”也如呂叔湘所言:“筆記作者不刻意為文,只是遇有可寫,隨筆寫去。”因此,古代札記在形式上顯得自由洒落、散漫無制。學術札記也當然如此,隨意抒寫,不事雕琢,更不措意於體系形式的建構,通常沒有規整的結構框架和綿密的顯性體系。

古代學術札記缺乏形式上的系統,並不意味著它沒有內在的思想理路。事實上,不少學術札記含有隱性的知識體系,即有如當下學者論析古代文論特點時所說的“潛體系”:“古代文學理論批評體系是一種‘潛體系’……古代各種理論體系,包括文學理論體系和文學范疇體系,其深邃的思想,豐富的內容,彌漫和洋溢在一個立體網狀的動態構造之中,而其平面靜態的結構圖式,則並不十分分明”(汪涌豪語)。學術札記的情形正似此。對一部學術札記或若干相類的學術札記進行總體性觀照就會發現,盡管其中的論述文字顯得零碎散雜,漫無統紀,但實際上往往是圍繞特定的學術論題或論域來展開研討的,彼此關聯,暗含著立體化的、動態生成的隱性系統。比如,乾嘉時代眾多學術札記中的訓詁理論材料,零珠碎璣般地散見於各處,羼雜於考據性文字之中,缺乏獨立的顯性體系,但如果從論題或論域的視角進行宏觀審視,整體把握和解讀這些分散的碎片化理論材料,則知其中蘊含著相通的思想因素,潛藏著內在的知識構架及其邏輯秩序,有其隱性體系。其理論體系的內部結構實際上包括訓詁條件論、訓詁對象論、訓詁體式論、訓詁方法論、訓詁弊病論、訓詁發展論等部分﹔其每個部分又包括若干方面,如其中訓詁方法論包括因聲求義、依形解義、考求故訓、循文求義、旁通互証、以圖解經、方言証古、名字証發等方面。

總之,學術札記是我國古代學術的重要載體,凝結著前人的學術精髓和學術智慧,在今天仍有參考價值,我們應予珍視,並善加借鑒和利用。

(責編:王小林、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