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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韶軍:探尋可能的《老子》

汪韶軍2022年06月23日10:50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可能的《老子》——文本對勘與思想探原(道篇)”負責人、海南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一種解讀是不是老子思想本身,要看它是否基於可信的文本,以及是否具有義理統一性。文本方面,20世紀以來敦煌《老子》寫卷、馬王堆帛書本、郭店楚簡本、北大漢簡本的相繼面世,使貼近文本之舊觀得以可能。義理方面,通過搜集、調用豐富而鑿實的原始材料,讓材料與材料相互說明,這樣就能盡量壓縮詮釋者自身的主觀性,讓文本發出自己的聲音。通過版本對勘與材料互証,我們還可以從《老子》中讀出很多新東西,小到某些字句的解釋,大到老子思想的整體取向。

執今之道

常有學者認為老子較為保守,說孔子還只是“吾從周”,老子則走得更遠,想回到更早的夏文化乃至母系氏族社會。

傳世本《老子》十四章“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帛書兩本卻作“執今之道”。“執古”與“執今”一字之差,對於把握老子思想卻至為重要。學界就此展開過一場“古今之爭”,但多數人仍習慣性地跟從傳世本,認為“執今之道”是誤書。

老子對傳統政治文化頗多批評,十九章“絕聖棄智……絕仁棄義”等批評的便是《周禮》以來的“六德”教化傳統(知、仁、聖、義、忠、和)。過去總以為老子是在批評儒家,卻忘了仁義禮樂等制度與德目原是儒家從傳統那裡繼承而來。可以說,儒家的道法傳統,是借恢復傳統來補救現實﹔道家的道法自然,是向天地自然之道那裡尋找協調的法則。老子倡導的恆道是虛的,它只是秉持自然無為的根本大法,不會先入為主地設定這樣那樣的治理細則,所以落實到特定時空時,就需要感而后應、時變是守,這種應變能力也使它成為恆道(不變則不能恆)。“執今之道”正是強調治道立足當下,與時遷移。緊接著的“以知古始,是謂道紀”,“以”字暗含雖執今之道卻需知古始的意味。若上文作“執古之道”,則不應更說“以知古始”。《庄子·天運》:“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儒家認為承載著先王之道的六經,在這裡被判定為陳跡,也就是說,不是道本身。以此衡之,“古之道”只是跡,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道﹔“古始”則對應於所以跡,所以堪為“道紀”。

自隱無名

“隱”就是藏,隱士是把自己藏起來的那種士。但問題的關鍵是,把自己的什麼藏起來呢?這是我們應該追問的。通常理解的隱士是有意地僻居山林草澤之中,做一個與世隔絕、不問世事的自了漢。這其實不是道家所說的隱。《庄子·繕性》明確說:“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現)也……”隱並非把自己的身體隱藏起來,使別人看不到。庄子從未說過要伏於山林之中離群索居。相反,那種做法恰恰是他不認可的。但凡刻意,就違背道家崇尚自然的思想宗旨。

道家的確強調隱,但隱的不是肉體,而是功勞、才華與德行。老子一再強調不居功不炫耀,如九章“功遂身退”、二章“功成而弗居”。七章“后其身……外其身”乃至十三章“無身”,也蘊含著先人后己、謙讓不爭的精神。二十四章反對自我表現、自我夸耀(“自見”“自伐”)。世人總以為聖賢形象就該“光被四表”,但事實上,這種光芒四射的感覺刺眼、眩目,因而會灼傷人﹔老子則主張和光同塵、光而不耀,就像冬日的太陽那樣,隻給人以溫暖舒適卻不灼人。七十七章“不欲見(現)賢”意為,一個人即便是聖賢,也不能在眾人面前秀自己的賢﹔“見賢”者就不是真正的賢。三十八章“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正是此意,難怪老子對孔子提出“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的勸告。老子還進一步主張行善要不為人知,二十七章“善行無轍跡”就是說行善要不留痕跡,不留痕跡便不為人知,這就是隱。四十一章說“明道若昧”,從明到昧便是隱。七十章“被褐懷玉”,粗布衣服的表面下卻是美玉,這也是隱。老子自己就是這麼做的,故司馬遷稱“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是非常精辟的。

守柔不爭

古今對老子思想的最大歪曲當數韓非。以三十六章為例,韓非就把章首四句“將欲……必固……”理解成用一個幌子遮掩自己的真實目的,並通過造成對方的錯覺來達到有效欺騙。其實“將欲……必固……”的邏輯主語是天道,它們只是點出天道人事之物極必反,從而提醒世人於張知翕,柔弱以自處,這正是四十章說的“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

“柔弱勝剛強”,很多人就理解成借示弱來消除對方的戒心。而一種普遍的做法是把它當成事實判斷,理解為以柔克剛,並引滴水穿石等事例為証。但這只是一面之詞,不足為據,因為我們完全可以從經驗生活中舉出更多反面例子,比如以卵擊石、螳臂當車。這就說明“柔弱勝剛強”沒有普遍必然性。把它機械地理解為弱小戰勝強大,實在有悖常理。造成誤解的症結在於世人好爭,看到“勝”便想當然地理解成戰勝。其實這裡的“勝”意為勝過、優於,此命題實則是說示弱的姿態勝過、優於逞強的態度。“剛強”不是實力強大的他者,而恰恰是爭強好勝的自己,故“柔弱勝剛強”不是鼓動我們戰勝他者,而是提醒節制自我,表達的仍是老子反復強調的守柔不爭。那麼,為什麼柔弱勝過剛強呢?七十六章說:“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逞強最終陷自己於死地,示弱才能很好地在世。這又是為什麼?因為柔首先是不傷人,這樣才能使人不傷己。柔是保全生命的智慧,這裡的生命不限於一己之生命,而是涵蓋群己之生命。章末將“柔弱勝剛強”施用於治國理政。“利器”指可能傷人的一切物事,“不可以示人”不是把權謀或什麼法寶藏為己用而不為人知,而是反對夸示利器、濫用利器。由以上分析可見,本章是在諄諄告誡世人持守“柔道”以護惜群己之生命。

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統計,《老子》是被譯成外國文字種類最多的中文書籍。可以說,如何貼近《老子》文本並與時俱進地推進研究和闡釋,必將推動新一輪的《老子》外譯與研究,讓更多的人了解和體悟中華文化所展示出的思想魅力。

(責編:王小林、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