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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志華:中國哲學“原人”問題的學術史考察

程志華2022年06月13日08:56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程志華,系河北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院長、教授

“原人”是中國哲學的一個重要概念,但這個概念在學術領域卻有諸多不同詮釋。厘清這一重要概念並對其進行學術史考察,進而揭示“原人”問題的基本特征,對於深化“原人”問題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原人”概念的厘清

就現有文獻看,“原人”作為一個概念首出於《孟子·盡心下》所載萬章所言:“一鄉皆稱原人焉,無所往而不為原人,孔子以為德之賊,何哉?”不過,此處“原人”乃“鄉願之人”的簡稱,故“原人”實為“願人”之表達。萬章所稱“原人”源於《論語·陽貨》載孔子之言:“鄉原,德之賊也。”此處,“原”通“願”,“鄉原”即“鄉願”之義。本文不取此義下的“原人”。

在上述含義之外,學術史上的“原人”大致可歸為四種含義:第一種為“人類之本源”之義,指原始人即猿人,是地球上最早出現的人,為人類學意義的言說。美國人類學者威廉·哈維蘭在《文化人類學》中說:“最早的毫無疑義的原人(hominines)(人,也就是說,近似的人)以追溯到560萬年前到580萬年前東非的化石為代表。”顧壽白所著《人類學大意》認為:“和現代人類的祖先相近而略具人類的特征的,叫作原人(primitive man)。”第二種是古印度神話和宗教的神名,意指“第一人”﹔宇宙精靈、萬物以及“我”均由“原人”產生,為宗教意義的言說。印度最早的詩歌集《黎俱吠陀》有專門對“原人”的頌歌。第三種指與“異化”相對的人的“本然狀態”,即未被“異化”的人,為哲學意義的言說。美國學者克拉莫尼克、華特金斯所著《意識形態的時代——近代政治思想簡史》論及:“馬克思深深依賴他的偉大導師黑格爾(Hegel)的哲學論述,深信工人在資本主義社會的現實狀態是異化(alienation),即脫離真正的自我,脫離作為原人(Species beings)、作為人類真正一員的真正潛能。……而最要緊的是,工人異化了他們的原人,即異化了他們作為人的潛能。……資本主義否定工人的原人性質,把他們當作工資奴隸,使人類淪落為一般動物。”第四種指對“人”予以“窮本究原”,即探究“人之本”﹔此既為傳統的經學意義的言說,亦為現代的哲學意義的言說。在此,“原”是動詞,為“窮本究原”義。如,《漢書·薛宣傳》有“《春秋》之義,原心定罪”之言﹔顏師古注“原”為“謂尋其本也”。沈括的《夢溪筆談》亦有言:“原其理,當是為谷中大水沖激,沙土盡去,唯巨石巋然挺立耳。”所謂“原其理”,即“推究其道理之本”之義。

就中國學術史講,“原人”主要在第四義下來使用,而且“原人”還成為一種特定文體。《呂氏春秋》有《原亂》篇,對“亂”進行窮本究原,從而開創了“原××”這種文體。后來,韓愈著有“五原”,其中就有《原人》篇。明代的徐師曾在《文體明辨序說》中對“原××”文體予以解釋,認為其義乃“推其本原之義以示人也”。“若文體謂之‘原’者,先儒謂始於退之之五原,蓋推其本原之義以示人也。……石守道亦雲:‘吏部《原道》《原人》等作,諸子以來未有也。’”不過,徐師曾雖對“原××”文體進行了解釋,但認為此文體始於韓愈則不准確,他忽略了早出的《呂氏春秋》的《原亂》。晚於韓愈,宗密著有《原人論》,他基於批評儒、道思想而對佛教“人之本”進行了闡揚。明代,何心隱著《原人》。清代,前期的陳廷敬、李光地、方苞、程廷祚和后期的王韜、章太炎均分別著有《原人》。進入到現代,馮友蘭著《新原人》。歷史地看,“原××”文體在學術史上有確定位置,“原人”概念亦有確切含義,即“推究”“人之本”的意思。

若周延地講,“人之本”應該包括三義,也就是哲學史上常講的“人生三大終極問題”——人從哪裡來﹔人是什麼﹔人要到哪裡去。不過,就中國學術史所出現的數篇《原人》看,其關注點主要聚焦於第二義即“人是什麼”。

“原人”問題的學術史概觀

韓愈是唐代“古文運動”的倡導者,曾著“五原”即《原道》《原性》《原毀》《原鬼》《原人》。《原人》為篇幅最小的一篇,全文僅200余字。就內容看,《原人》的基本思想有三個方面,而這三個方面可歸結為一個主旨。這三個方面是:其一,宇宙有三重結構,包括三類自然存在物,即“天”“地”“人與夷狄禽獸”。其二,雖然人與夷狄禽獸同為宇宙間自然存在物,但人乃“萬物之靈”。其三,“天”“地”“人”均須有“為主之道”,否則會使相應類別陷入混亂。這三個方面的主旨是何為“人之道”即人的“為主之道”——“聖人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這裡,“一視同仁”是“理一”,“篤近舉遠”是“分殊”﹔“理一”和“分殊”均為就人對夷狄禽獸的態度而講。很顯然,韓愈關於“夷狄”之論有不當之處。

宗密為佛教華嚴宗五祖,所作《原人論》共3000余字,為一篇長文,主旨是探索“生命本質”即“人是什麼”。全篇主體分四部分:其一,“斥迷執”,針對“習儒道者”反駁儒、道兩家的觀點。其二,“斥偏淺”,針對“習佛不了義教者”批評佛教的“人天教”“小乘教”“大乘法相教”“大乘破相教”的觀點。其三,“直顯真源”,說明“一乘顯性教”即“華嚴宗”這種“了義實教”的教義。其四,“會通本末”,以“一乘顯性教”為“本”,以其他各教為“末”,“會前所斥,同歸一源,皆為正義”,實現其間的義理會通。在宗密看來,決定人生命本質者,不是“迷執”的儒、道“異端”所言者,亦不是“偏淺”的“末教”所說者,而是作為“本教”的“一乘顯性教”所言的“本覺真心”。所謂“本覺真心”,指本有且覺悟的佛性即“如來藏”。

何心隱是泰州學派的代表人物,所著《原人》文字並不多,全文隻300多字,但觀點明確,文簡義豐。其一,人的本質在道德。他認為,人雖是禽獸之一種,但卻與禽獸有本質區別,而區別的關鍵是“道德”。“不仁不人,不義不人,人亦禽獸也。”其二,人須“以仁為廣居”“以義為正路”,即好仁義、弘道德。“必以仁為廣居,而又必廣其居以象仁。……必以義為正路,而又必正其路以象義。”其三,好仁義、弘道德的工夫不僅有層次之分,如“好仁”“為仁”“惡不仁”,如“好義”“為義”“惡不義”,而且須時時行之,否則“仁義”會“牿亡於旦晝”。其四,要做到好仁義、弘道德,除了上述工夫外,還需要培養和保持“浩然之氣”。

陳廷敬是清初進士,曾任康熙帝師,亦著有《原人》篇。此文很短,僅200字,主旨為“勸學”,具體展開為三個方面:其一,人應有志於學,有志於追求“聖人之道”。“聖人天所生,天豈得無意。聖人人所為,人胡乃自棄。惟天不負人,人自以為累。”其二,學的具體內容包括“博文”“約禮”兩方面,即“治性”當“博學”“約禮”並重,兩者於“治性”不可或缺。“博文共約禮,二者無軒輊。今或假其一,實並廢其二。勸汝緝學子,治性先不貳。”其三,學之根本在“禮”。雖然“博文”“約禮”無高低輕重,但根本在“仁之目”即“四勿”,即《論語》所載孔子所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顯而易見,陳廷敬此文雖冠以《原人》之名,但僅有“勸學”意義,且學理性亦不強,未達及“原人”的深度,故不屬於真正的“原人”。

李光地略晚於陳廷敬,亦為清初進士、康熙帝師,亦作有《原人》。與前述幾人不同的是,李光地的《原人》乃針對韓愈《原人》而作。此文主要內容為四個方面:其一,韓愈的《原人》“語焉不詳”,未達根本,因為其講到“三才”各有其主,但既未言及“人之本原”,亦未言及“人性之本原”。“《原人》:一則知三才之各有主,而未知人之所以繼天地而參天地者也。一則知人之宜兼愛乎人物,而未知人之所以盡其性,而盡人物之性者也。此其語之而不詳也。”其二,與韓愈不同,張載的《西銘》言人“終以存順沒寧”則乃“至言”,因為其所講乃人的死生這種根本問題。“曰:‘《西銘》之言人而備矣,其終以存順沒寧何也?’曰:‘人道於是乎至也。……’曰:‘知死生之說如何?’曰:‘非苟知之而已。存順沒寧,然后可以言知矣。’”其三,由“原始反終”可以推知“存順沒寧”之為“至言”。即由推究初始和終末可知包括人在內的萬事萬物的“死生之說”。其四,人性之本乃“仁義”即“道德”,故“仁存”則會“存順”,因為“仁”乃“生”之根本﹔“義盡”則會“沒寧”,因為“義”乃“死”之根本。正是因此,《易傳》言“立人之道曰仁與義”。

方苞是清代“桐城派三祖”之一,所作《原人》的基本義理有四個方面:第一,人禽之別是全篇主旨。在文章開篇,方苞引用孔子和董仲舒之言來說明主旨。“孔子曰:‘天地之性,人為貴。’董子曰:‘人受命於天,固超然異於群生。’”第二,人禽之別即“人道”的實質在於人有道德。在他看來,縱使禽獸有人所不及之稟性,但其“偏且塞”之性終究不變﹔縱使人失去某些稟性,終究人與禽獸是不同的,而且“正且通”之性永遠存在。“正且通”之性即“人道”,即人的道德屬性。第三,“人道”源於“天命”。第四,喪失“人道”將失去“天佑”,會招致天災人禍,“人將不人”。“嗚呼!古之人日夜勞來其民,大懼其失所受於天耳﹔失所受而不自知,任其失而不為之所,其積也,遂足干天禍而幾盡其類,此三王之德所以侔於天地也與!”

程廷祚是清代前期理學家,以修顏李之學為主,曾作“七原”,其中第一篇即《原人》。主要思想有三點:第一,形由天生,性由天賦。“人生於天地之中,天之於人,其相近而不相遠,固然也。然僅以為相近則遠矣。形者,天之所生也﹔性者,天之所賦也。”第二,“人者,天地之心”。“《記》曰:‘人者,天地之心。’古之善言人者,無過於此矣。”在此,《記》指《禮記》。第三,人需要“當責”。人作為“天地之心”,需要擔當“天地之心”的責任﹔責任既包括“參贊天地化育”,亦包括“善惡”“慎獨”等道德。“幽獨之當慎者,此也﹔化育可贊,而天地可參者,此也﹔福善禍淫捷於影響者,亦此也。”

王韜是清代晚期思想家,他作有“五原”,其中有《原人》篇。主要內容是:其一,一夫一妻制有經典依據。無論是《易經》,還是《大學》《詩經》,都於一夫一妻制“再三致意”。“《大學》一篇,首言治國平天下,而必本之於修身齊家,……欲家之齊,則婦惟一夫,夫惟一婦,所謂夫夫婦婦而家道正矣。天之道一陰而一陽,人之道一男而一女,故《詩》始《關雎》,《易》首乾坤,皆先於男女夫婦之間再三致意焉。”其二,一夫一妻制利於家國天下。一夫一妻制下,“男耕女織,夫倡於前,婦隨於后,歲時伏臘,互相慰藉,雖歷辛勤而不怨”,生活雖然辛勞,但平安幸福。“一家既如此,一國可知矣”,家庭和睦利於國家天下。“家之不齊,而天下國家之所以不平不治也。”其三,一夫一妻制的理據是“男女並重”即男女平等。總之,一夫一妻制乃“天經地義”,為“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始。“一夫一婦實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故欲齊家治國平天下,則先自一夫一婦始。”由上述可見,王韜的《原人》體現出明顯特點:他不是由“個體”而是由“家庭”出發展開“原人”。由此來講,其“原人”可以名為“原家庭”。

章太炎是清末民初思想家,他有一部自編文集《訄書》,《訄書》前后有三個版本,而每個版本均載有《原人》篇。總的看,三個版本中的《原人》內容沒有大的變化,主要內容如下:其一,持生物進化論觀點,認為人乃生物進化而來——生物界為一個由低等到高等的進化過程﹔在這個過程當中,猿猴進化為人類。“赭石赤銅箸乎山,莙藻浮乎江湖,魚浮乎藪澤,果然貜狙攀援乎大陵之麓,求明昭蘇而漸為生人。人之始,皆一尺之鱗也。”其二,對“戎狄”持貶低態度。人類進化程度不同,便出現了人種和文明的差異。“化有早晚而部族殊,性有文獷而戎夏殊。”顯而易見,章太炎《原人》的語境既不是個體,亦不是“家庭”,而是“民族”。

抗戰期間,馮友蘭隨清華大學“南渡”,在西南聯大教書八年。其間著有“貞元六書”,其中一部為《新原人》。關於《新原人》的主旨,馮友蘭以張載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之“四為”作為“自期許”。

《新原人》主要討論了四個問題:第一,人是什麼。在馮友蘭看來,“人之所以為人者,就其本身說,是人之理﹔對於具體底人說,是人之性”。然而,“所謂人性者,即人之所以為人,而以別於禽獸者”。進而,人之所以為人,乃在於人有“知覺靈明”,即有“覺解”。“人之所以能有覺解,因為人是有心底。人有心,人的心的要素,用中國哲學家向來用的話說,是‘知覺靈明’。”所謂“覺解”,指既“解”又“覺”,即自覺其了解。進而,因為人有“覺解”,宇宙人生會對人產生“意義”,而這種“意義”會使人形成某種“境界”。第二,人生境界。“我們可以忽其小異,而取其大同。就大同方面看,人所可能有底境界,可以分為四種: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自然境界”是最低層次的人生境界,特征是“順才”“順習”。“自然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種境界中底人,其行為是順才或順習底。”“功利境界”是高於“自然境界”的人生境界,特征是“為利”。“功利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種境界中的人,其行為是‘為利’底。所謂‘為利’,是為他自己的利。”“道德境界”是一種較高的人生境界,特征是“行義”。“道德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種境界中底人,其行為是‘行義’底。義與利是相反亦是相成底。求自己的利底行為,是為利底行為﹔求社會的利底行為,是行義底行為。在此種境界中底人,對於人之性已有覺解。”“天地境界”是最高的人生境界,特征是“事天”。“天地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種境界中底人,其行為是‘事天’底。”第三,如何提升人生境界。討論人生境界本身不是目的,目的在於提升人生境界,而提升境界的途徑是“工夫”。“自然境界及功利境界是自然的禮物,人順其自然底發展,即可得到自然境界或功利境界。……人必須用一種工夫,始可得到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工夫”分為兩部分:一是“覺解”。“一部分底工夫,是求對於宇宙人生的覺解。”二是“敬”,指對“覺解”的保持。“此所謂另一部分工夫者,亦不過是常注意不忘記此等覺解而已。……此常注意即道學家所謂敬。”第四,如何對待死生問題。在馮友蘭看來,死生雖是兩個終極問題,但它們實是一個問題的兩面,故基於“生”可以了解“死”。“死是生的反面,所以能了解生,即能了解死。”這樣,馮友蘭將“死”消解於“生”之中了,而“生”的核心乃上述人生境界問題。

顯然,馮友蘭《新原人》的語境進一步擴大——以往諸篇《原人》多就個體來講,方苞將語境擴大為家庭,章太炎將語境擴大為民族,而馮友蘭以張載的“四為”句為期許,其語境已擴大到國家民族甚至天下。

“原人”問題的基本特征

綜上所述,前述十篇《原人》雖未必涵蓋所有相關著述,但它們毋庸置疑是影響最大的代表作,故能夠反映中國學術史“原人”問題的基本特征:其一,將“原人”的關注點聚焦於“人是什麼”。本來,“人之本”應該包括三義,即“人從哪裡來”“人是什麼”“人要到哪裡去”,而以上數篇《原人》隻將關注點聚焦於第二義,邊緣化了另外兩義。這樣一個特征透顯出中國哲學“重生”“不重死”的特質,也透顯出中國哲學常被稱為“人生哲學”的緣由。其二,即便就“人是什麼”講,西方哲學史上亦有多種說法,如亞裡士多德認為“人是理性的動物”,又講“人是政治的動物”﹔黑格爾認為“人是有思想的動物”,亦認為“自由是人的本性”﹔叔本華認為“人是形而上學的動物”﹔海德格爾認為“人是會說話的生命”,“語言”是人的本質。而中國學術史中的上述諸篇《原人》除了宗密所著外,則多從“道德”角度講“原人”,典型的說法是“人禽之別的關鍵在於道德”。這樣一個特征透顯出中西哲學關注點的差別,進而也透顯出中西文化特質的差異。

(責編:王小林、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