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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鳴:交融古今,通達天下:瀟賀古道的歷史與人文價值

周大鳴2022年04月20日09:15來源:光明日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原標題:交融古今,通達天下:瀟賀古道的歷史與人文價值

作者:周大鳴,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走廊與聚落——瀟賀古道石枧村民族志研究”負責人、中山大學教授

瀟賀古道是秦、漢王朝基於大一統目的而修筑的水、陸通道,由瀟水—新道—臨水(賀江)構成。古道位於湘粵桂三省的交界地帶,陸路段經道縣、江永、江華等地,穿過都龐嶺與萌渚嶺之間的富川縣后達臨賀(今賀州八步區),北接湘江支流之瀟水,南連西江支流之賀江,長江水系與珠江水系因此相連,是古代中原連通嶺南的主要通道之一,也是“海陸絲綢之路”的重要對接通道之一,距今已有兩千余年歷史。

瀟賀古道的形成與演化

秦統一后,開啟了平定嶺南的進程,並於“三十四年,適治獄吏不直者,筑長城及南越地”,修建瀟賀古道等入嶺通道。秦代的瀟賀古道大致分兩種走向:一是西線,據《富川縣志》載,先秦時楚越民間多利用南嶺天然孔道交往,公元前213年,秦擴建嶺口古道為“新道”,新道起於湖南道縣雙屋涼亭,經江永縣入富川縣,經麥嶺、青山口(葛坡)、黃龍至古城接賀江,全程170公裡,寬1米至1.5米,為青石或鵝卵石鋪筑﹔二是東線,從湖南道縣經江華縣的大路鋪、白芒營、大石橋至廣西的白沙達賀州。另外,從白芒營也可入萌渚嶺一側的小圩、大圩,經廣西的開山后達桂嶺,《賀縣志》稱此岔道為桂嶺通楚古道,辟於春秋戰國時期,全道翻山越嶺,蜿蜒曲折,長22.5公裡,寬2米,路心砌鵝卵石、片石。

至漢代,古道基本沿用秦時線路,是漢朝統一嶺南的主要通道,並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維護與擴建。例如,公元前196年,漢高祖派陸賈出使南越,取此道順賀江下西江。公元前112年,漢攻南越,“歸義越侯二人為戈船、下瀨將軍,出零陵,或下漓水,或抵蒼梧”,漢軍取此道下蒼梧。平定南越后,嶺南置南海、蒼梧等九郡,其中蒼梧十縣中有封陽、廣信、馮乘等六縣設在古道沿線並筑城防守。公元前111年,古道擴修為“楚粵通衢”,江永縣經桃川至富川古城的線路,東移至經麥嶺、葛坡南下至古城,並在富川西北設謝沐關,由陸賈等將官駐守,關內有千夫營、兵棧、糧庫等,目的是控制此要道。

唐以降,隨著梅關古道(一東)的開辟與靈渠(一西)的重修,瀟賀古道作為官方通道的地位下降。一方面,公元716年,張九齡奉旨在大庾嶺路基礎上開鑿新道,將其修拓成“坦坦而方五軌,闐闐而走四通”且可容兩車對行、長30余裡的大道,大幅縮減了中原與嶺南的距離,自此“蟻施魚貫百貨集,肩摩踵接行人擔”﹔另一方面,公元825年,觀察使李渤重疏靈渠、增建陡門,“重為疏引,仍增舊跡,以利舟行”,便利行船與灌溉。公元868年,防御使魚孟威續修靈渠,“渠遂洶涌,雖百斛大舸,一夫可涉”,靈渠通航能力大增,加上桂林地勢比賀州平坦,靈渠成為中原直通廣西的水路要道。

此后,瀟賀古道逐漸從國家性的交通要道轉變為地方性的民間通道,但其仍是溝通嶺南、嶺北民間交往、商貿往來、民族遷徙的通道,歷代地方官府與民間士紳不斷對其改造與修繕,逐漸形成了一套主次分明、水陸並舉、路路相通的復雜交通網絡,古道沿線也留下大量關隘、祠堂、長亭、碼頭、文廟、橋梁、寺廟等歷史遺跡。新中國成立后,隨著湘桂鐵路與各級公路的修建與開通,尤其是1966年龜石水庫建成后富江航道的衰落,導致古道失去樞紐作用而退出歷史舞台,如今隻能在其沿線的鄉野或古村落中覓得部分殘跡。

從瀟賀古道到南嶺民族走廊

1978年,社會學家費孝通首次提出“走廊”概念。20世紀80年代,他進一步闡述了南嶺、藏彝、河西等民族走廊的價值,用宏觀、全面、整體的觀念去看各民族的來往變動。通過民族走廊的視角,較好地解答各民族的形成、接觸、融合、變化等問題,此提法也將“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推向了具體化、可操作的層面。他認為,將中國各民族走廊的民族互動整合起來,基本構成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格局。

南嶺作為地理學概念,是湘、粵、桂、贛四省區邊界一系列山脈總稱,包括大庾、騎田、萌渚、都龐、越城等五嶺,是古代隔絕中原與嶺南的天然屏障,《史記》載“(秦)北有長城之役,南有五嶺之戍”,故南嶺也被稱為五嶺。在南嶺走廊,長期生活著壯侗語系的壯、布依、侗、水、仫佬、毛南以及苗瑤語系的苗、瑤、畬等民族,還有歷史上從這條走廊遷徙的漢、回、彝、仡佬、滿、土家、傣等民族,因此南嶺也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核心地帶之一。據宋人周去非考証,“入嶺南之途有五,自道入廣西之賀,四也”,瀟賀古道作為南嶺五道之一,具有通行早、陸途短、水路近等天然優勢,推動了南嶺及嶺南地區的人口遷徙、農業開發與民族融合等。

一是人口遷徙。公元前214年,《史記》載“(秦)發諸嘗逋亡人,贅壻賈人為兵,略取南越陸梁地,置桂林、南海、象郡,以謫徙民五十萬戍五嶺,與越雜處”,《永州府志》載“秦置五嶺之戍,萌渚之嶠,江華白芒營是其一焉”,說明瀟賀古道在秦時已是主要移民通道。秦末,趙佗“求女無夫家者三萬人,秦皇帝可其萬五千人”,建立南越國政權后,他又實施“和輯百越”政策,推動中原人與越人通婚。此后,歷代中原人口多因駐軍戍邊、流放謫貶、躲避戰亂等因素不斷南遷與越人融合,百越民族也憑此道遷徙擴散,廣泛分布在嶺南的客家人便是南北民族大融合的例証。

二是農業開發。先秦時期,南嶺及嶺南地區人口稀少,勞動力匱乏,《史記》載“楚越之地,地廣人稀,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而秦及后世歷代中原人口的南遷,也帶來了先進的生產工具、冶煉技術與農耕技術,在瀟賀古道沿線傳播並擴散。例如,廣西考古資料表明,中原先進的農業技術早在漢代就在南嶺及嶺南地區廣泛傳播使用,賀州蓮塘出土的東漢墓葬中有兩件三角形的鐵鏵,底面平滑、正面隆起,中空可容犁頭,說明牛耕技術已推廣。廣西貴港羅泊灣一號漢墓曾出土銑15件、鍤40件、鋤120件等大量鐵制農具,《從器志》木牘上也記錄了水稻良種的倉儲技術等。

三是民族融合。瀟賀古道沿線生活著瑤、漢、壯、苗、侗、彝等10余個民族以及七都、八都、九都、廣信、民家、保慶、廣府、客家、桂柳、梧州等20余個族群,各民族在文化上彼此吸收借鑒,互相幫助、互相尊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離不開誰。例如,在富川縣,漢、瑤、壯、彝等多民族共居一村,各民族相互通婚且一個家庭會說四、五種民族語言的現象十分普遍。古道沿線的劉仙娘、盤古、龍王、關帝等神靈及其廟宇,也多由各民族共同修建與祭祀。1991年,在賀州沙田鎮出土的國家一級文物麒麟樽,集龍、鳳、麒麟等於一身,亦是中原與百越民族融合的歷史印記。

道路、走廊與開放的中國

公元前138年,漢武帝派張騫出使西域,開辟了“陸上絲綢之路”,但匈奴控制下的河西走廊,阻礙了絲路的暢通。公元前111年,漢武帝平定南越后,為尋求前往西域的新通道,意外開辟了一條“海上絲綢之路”。據《漢書》載,漢武帝曾派黃門譯長率招募商人等,攜黃金、繒布、絲綢等從長安出發,南下至合浦、徐聞出海,往西南航行至都元、邑盧沒、諶離、黃支等國,換取珍珠、寶石等,至已程不國后返程長安。此次遠航雖未到達西域,卻意外打通了一條海上貿易通道。

此通道可視為南嶺交通的對外延伸,即借助連接長江水系與珠江水系的瀟賀古道等通嶺要道,中外的海陸交通與商貿往來得以溝通,因為瀟賀古道的東西線路在賀州匯合后可順流南下,往東可通珠江,出粵、港和東南亞地區﹔往西沿西江與徐聞、合浦的港口相通。海上貿易暢通以后,中國的絲綢、瓷器、茶葉、黃金、漆器、香料等不斷傳至海外,國外的珊瑚、琥珀、玳瑁、珍珠以及胡椒、玉米、番薯、馬鈴薯等相繼傳入中國,從而促進了中西方的商貿互惠、文明交流以及中國農業經濟的發展。

綜上,交通是經濟的脈絡和文明的紐帶。如果我們以瀟賀古道為起點,將目光聚焦在南嶺走廊的外部區域,就會發現中國三大民族走廊相互連通的脈絡,即:南嶺走廊溝通了中國的海路與陸路,河西民族走廊溝通了中亞和西亞地區,藏彝走廊溝通了南亞地區,勾勒出一個“互聯互通”的亞洲體系,推動了民族遷徙、經濟融通、人文交流,記錄著亞洲各國交往交流、互通有無的文明對話。

(責編:王小林、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