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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當前:折柳寄別情 一起向未來

葉當前2022年04月12日10:46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原標題:折柳寄別情 一起向未來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桐城派《文選》評點研究”負責人、安慶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北京冬奧會閉幕式“折柳寄情”環節向世界傳遞出和平友誼的心聲,表達中國人民惜別時深沉的紀念與一起向未來的情懷,中國式浪漫收獲無數感動,以折柳這一獨具東方韻味的方式贈行也迅速成為熱點話題。

灞橋折柳作為送別原型意象

追溯詞源,折柳成詞最早見於《詩經·齊風·東方未明》的“折柳樊圃,狂夫瞿瞿”,據《毛詩故訓傳》知,此處折柳只是用來編織菜園籬笆,並非用於送別,當不能以之為折柳贈別的源頭。《詩經·小雅·採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回憶出征時楊柳依依的姿態,常被學術界作為借柳惜別的源頭,然本詩重點不在送別,也未出現“折柳”二字。折柳送別習俗見載於《三輔黃圖》卷六,謂長安東跨灞水造橋,漢人送客到灞橋,折柳贈別。隋代無名氏《送別詩》以點點楊花、枝枝柳條寫離愁別緒,“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是較早以折柳寄情的送別詩。

灞橋在唐代已經南移,早期橋邊是否植柳不得而知,漢人是否折柳亦存疑議﹔唐代灞岸筑堤栽柳則見於后代方志記載,灞橋折柳送別已成唐人風習。宋人程大昌《雍錄》“渭城”條說:“漢世凡東出函、潼,必自霸陵始,故贈行者於此折柳為別也。李白詞曰‘年年柳色,霸陵傷別’也。王維之詩曰:‘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蓋授霸陵折柳事而致之渭城也。……故維詩隨地紀別,而曰渭城、陽關,其實用霸橋折柳故事也。”唐詩中直用灞橋折柳的也有不少,如楊巨源《賦得灞岸柳留辭鄭員外》即景賦別,感嘆“楊柳含煙灞岸春,年年攀折為行人”﹔裴說《柳》詩詠物及義,“高拂危樓低拂塵,灞橋攀折一何頻。思量卻是無情樹,不解迎人隻送人”,道出灞橋柳送別的意象蘊涵﹔譚用之《寄岐山林逢吉明府》以種柳折柳感嘆人生的別易會難,提倡“莫役生靈種楊柳,一枝枝折灞橋邊”。歷經積澱,灞橋折柳已成原型意象,在后代送別文學中反復使用。

離別贈物寄托惜別之情

離別贈物是中國古代祖道禮儀的重要組成部分。諸侯交聘,王侯貴族間贈物表意,鄭重其事。《詩經·秦風·渭陽》寫外甥送別舅父以“路車乘黃”“瓊瑰玉佩”,《大雅·韓奕》載送別韓侯以“乘馬路車”,確保離人旅途平安,並以精美佩玉彌補空間距離和時間隔離的傷感,縮小心理距離。祝穆編《古今事文類聚·別集》卷二十五“別離”門“睹物思人”條載,前秦王猛欲舉兵伐燕,將行,造訪慕容垂,問曰:“今當遠別,何以贈我,使我睹物思人?”可見古人對於分離贈物的重視。普通平民四外謀生,聚少離多,表達離別私情則以“木瓜”“瓊琚”“芍藥”“雜佩”“彤管”互贈,小小物品既是信物,又是別后睹物思人的媒介,無論貴賤,唯在有情。

“芍藥”早在《韓詩》中就被解釋為“離草”,闡釋《詩經·鄭風·溱洧》“贈之以勺藥”乃“言將別離贈此草”。諸注家也說,勺藥又名江蘺,古代情人“將離”時互相贈送,表達彼此離別、再結良約之情。可見,以芍藥贈別有諧音的意思,將離、可離諧離別,“勺”又諧“約”音,既以“離”表達分別,又以“約”表達再次相聚。芍藥贈別最早當用於男女戀人分別之約,唐人元稹《憶楊十二》“去時芍藥才堪贈”卻巧妙化用,表達對好友楊巨源的離別相思之情。更進一步,元氏在芍藥贈離基礎上翻出新意,櫻桃花片、牡丹花片等均可作為贈別物象。《贈李十二牡丹花片因以餞行》送以牡丹花片,《折枝花贈行》“櫻桃花下送君時,一寸春心逐折枝”,以櫻桃枝花送別。折花(枝)寄托相思之意,源遠流長,代有傳承。陸凱《贈范曄》詩“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以折花寄贈慰問隴頭人范曄,既表達自己思念故人之情,又激起對方思念家鄉之意。范雲《別詩》“折桂衡山北,摘蘭沅水東。蘭摘心焉寄,桂折意誰通”,無論折桂還是折蘭,都是為了寄托心意,表達空間阻隔的相思之苦。南朝樂府民歌《西洲曲》的折梅寄送、王維的《相思》採擷紅豆等都是折花(枝)寄托相思的范例,早已膾炙人口。

古代士人僚吏、好友嘉賓,長亭飲餞、離夜敘情、馬上相逢、別浦執手、客中送客,難以組織正規的祖餞儀式,也無法精心准備贈品。唯柳樹插枝即活,遍植各地,就地取材,折柳寄情便成為最佳選擇。

至於古人為什麼以柳寫別,學術界總結出許多理由來。有“柳”“留”諧音論,有《詩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的影響論,有因柳車系死別而轉喻生離論,有柳條入土即生代表生命意識論,有垂柳的形態風神合乎留客論,當然也包括樂府影響論與灞橋折柳贈別論。無論作何闡釋,都可見中國古人重視離別、托物寄情的真摯情懷。

贈人以物不如贈人以言

送人以物固然可以有睹物思人的效果,然其深刻度相對於語言來說又遜一籌。古代士人甚至認為,富貴者贈人以財物,屬庶人之交﹔仁者送人以言,屬君子之別。《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拜見老子,臨行之際,老子贈之以警語,告誡離人如何處世,為人應當從現實出發,不必拘泥於古訓。《孔子家語·子路初見》載子路辭行孔子時,在贈車與贈言中選擇后者。《荀子·大略》載晏子送曾子時贈之以言。

先秦諸子送人以言偏於理性,為離人分別之后直面社會、解決生活中大小雜務提供指導,這是留者對於離人前路艱辛、未來叵測的深切憂慮之情的理性表達。這些誡語與祖餞祝辭祈求路神保佑行人前途平安一樣,是面向未來的。隨著文人交游越來越廣泛,同僚好友之間的分別,逐漸忽略祖道的煩瑣儀式,也無須警示贈言的嚴肅架子,哲理性的話語與敬神的祈求轉換為感性的分別傾訴,送別詩的詩性語言具備哲理語言的深刻度,富於更高的感染力。送別時的實物逐漸虛化,柳、酒、草、水、長亭、古道、別浦、灞橋、啼猿等成為送別詩意象,折柳寄情、長亭怨別、蘭舟執手、千裡相送等日漸成為送別詩描摹的經典動作。此情此景是在場的、當下的,而思念、勸慰、期待、祝福之情是面向未來的。

“於其將行也,則有餞送之禮。然餞人以物,不若餞人以文,送人以酒,不若送人以言。蓋物之意有盡而文之意無盡,酒之味有窮而言之味無窮也”,一切活動都在為送別詩文作鋪墊。中國古典送別文學源遠流長,祖道活動時的祖餞祝辭、祖餞箴與宴會上所歌的《驪駒》,堪稱送別詩的嚆矢﹔離別賦、送別詞、贈序與送別詩在文體上互補相生﹔送別歌、送別圖、踏歌舞等豐富送別詩的藝術表現形式,詩、樂、舞、書、畫多位一體,共同組成中華民族獨具特色的送別文化。冬奧會閉幕式引入現代化的聲、光、電高科技手段,傳統與現代結合,演繹經典,禮贊生命,折柳寄別情,一起向未來,將中華文化淋漓盡致地展現在世界面前,為折柳贈別賦予了更新的抒情方式。

(責編:王小林、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