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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潔:那些走入古文字的史前人類身影

張潔2022年03月29日16:50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原標題:那些走入古文字的史前人類身影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史前身體運動形態與古文字演進的文化人類學研究”負責人、深圳大學體育學院副教授

史前身體運動與古文字看似是並無關聯的兩種文化形態,實則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對身體運動形態與古文字演進關系的探討,可以從構形和內在邏輯關系兩個維度進行探析。

運動形態與古文字構形關系

文字的出現是人類文明的重要標志。人類文明史上最初的文字都是象形表意的符號系統。眾所周知的世界四大古文字,聖書字、楔形文字、瑪雅文字以及殷商甲骨文都是象形文字,在字符構形方面整體上遵循了漢字“六書”中“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诎”的基本造字理據。

    有趣的是,這些早期象形文字中以人體形象進行構形的文字在相應的文字體系中均佔有較高比重。以甲骨文為例,在《甲骨文寫意書法集》中與人體形象有關的字共計245個,佔比高達48%,既形象又寫意。構形方式上有獨體字,如“人”,“大”等﹔也有合體字,兩人並立表示“並”,太陽下的三人表示“眾”等。在詞性上有名詞、動詞,也有形容詞、副詞和方位詞等。古埃及的聖書字亦是如此,而且人體形象的具象化特點更為鮮明。據埃及學家加德納丁爵士對聖書字文獻中最常用的671個字符進行總結分類,其中取象於人體形象的四類字符共計148個,佔比21.6%。從字形上看,聖書字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圖畫生動形象的特征,人體形象結構清晰,構圖完整,身體形態各異,有站著的,有跪著的,有躺臥的,有手持弓箭的,有頭頂籃筐的,不一而足。楔形文字和瑪雅文字整體可識的文字相對較少,但楔形文字中以表示“人”,以“腳與太陽的符號”組合起來會意表示“出去、出來”,瑪雅文字中以表示“人”,以表示“坐”等,呈現出同樣的構形特點。可見,以人體形象進行文字構形是四大古文字的一個共性特征。

早期文字中的人體形象符號可以看作人類早期動態身體動作形態的靜態呈現,從一個側面再現了先民們早期豐富的身體運動形態。象形文字的構形由“取象”和“符號化”兩個過程組成。四大古文字的構形特點表明,相對於其他取象源,取象於人體形象的字符所佔的比重都是最大的,豐富的身體動作形態是先民們構形文字時最主要的取象源。而這一點亦遵循了古人“仰觀天文,俯察地理,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的造字理據,尤其是在“近取諸身”方面表現得最為透徹。人距離自身最近,也最為熟悉和了解,因此人自身的身體運動行為方式成為早期先民取象造字之時“求諸自身”的首選。象形文字造字的這一“取象”和“構形”特征亦反映出人類認知的特點,即人在認知過程中是以自身作為參照系,以自身和自身的運動聯系世界並表征世界。而從身體運動到象形文字的內在邏輯又可以從符號學和認知心理學兩個維度進一步解讀。

從身體運動到象形文字的符號學解讀

文字是一種抽象的視覺符號形式。符號作為歌德所謂的“不是事物的事物”,堪為人類的內感外化之橋,跨越和連接了主體世界和非主體世界的“第三世界”。它的形成是人類符號化能力的產物。

在以身體動作形象構形的文字演進過程中,其符號化類型有多種,其中包括曲線變直線、簡化或省略構字部件,且整體上文字形式趨於大幅簡化和抽象化。如文字處於萌芽時期的岩畫階段時,所見的身體動作形象多是投影式的、逼真的身體動作圖形,而發展到初級階段的圖畫象形文字時,身體動作形象符號多是單線勾勒的曲線字體。以射箭這一身體動作為例,岩畫中所見的身體動作形象多是以塊片平涂法進行繪制,接近於“畫成其物”的初步階段。岩畫中身體動作形象的符號化,整體上呈現出早期塊片平涂逐步簡化為多線條勾勒、粗線條勾勒、細線條勾勒和單線勾勒的態勢。再以我國雲南納西族東巴圖畫象形文字中的“射”字為例,則採用單、雙線條勾勒的形式表示,而甲骨文中的“射”字採用了單線勾勒,且省略了“手”的構件,其符號抽象化特征進一步增強。“射”字按照許慎“六書”的造字法分析,屬於會意字,甲骨文的“射”字像彎弓貫矢,箭在弦上一觸即發之狀。而金文中的“射”加上了一隻表動作的手(又),小篆“弓”訛變為“身”,“又”訛變為“寸”,后經隸變后楷書寫作“射”,與原型中“射”的身體動作形象已經相去甚遠。

人類早期的身體動作經過象形文字形成過程中的不斷符號化,以身體動作構形的象形文字字符首先從三維的身體動作轉變為萌芽階段中的二維視覺符號,其時仍較大程度地保留身體動作的圖畫性特點,隨后在文字的演進過程逐步線條化、規整化和簡化,最終演變為現在高度記號式的文字形態。人類史前形象生動的身體動作形象逐步符號化為象形的身體動作符號,並隨著古文字的演進一步步走向現在高度符號化的文字構形部件。從身體動作的符號化過程可以看出身體動作作為古文字構形的主要取象源,為象形文字提供了“形”,使之有形可象。與之同時,以身體動作構形的象形文字的符號化過程反映出從具體的身體動作轉變為符號化程度較高的文字符號的具體過程,體現出人類思維不斷抽象化發展的趨勢。

從身體運動到象形文字的認知心理學解讀

文字是思維發展的產物,它的產生並不神秘,是人類在勞動和生活中,根據所要認識和說明的對象的具體形象,逐漸創造出來的。這個過程也體現了人類認知的發展。如生活中三維的射擊動作到圖畫中二維的身體動作圖象(符號)的形成,外形上看似源於身體動作的畫風與表現形式的不同,而其內在卻是人類思維發展的產物。

人類早期的思維發展,尤其是動作思維的發展,與身體運動密不可分,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身體運動推動了思維的發展與升級。在認知心理學方面,具身認知的特點決定了人類早期的認知活動是“以身體表現的”(體認),許多概念直接使用人的身體——大腦系統的感覺——運動機能的呈現方式,認知的過程與內容都表現出具身性特點。基於人類共有的鏡像神經系統,文字的使用者易於通過對身體動作符號的理解來領悟文字創造者的創作意圖,進而實現對文字的認知、交流與傳播。

因此,史前身體運動與古文字的出現呈現出一種內在的邏輯因果關系,即史前身體運動推動了人類認知發展,認知的發展表現為思維的提升,推動了具象思維到抽象思維的轉變,進而推動了文字的萌生與演進,並通過文字的符號化過程展示出來。文字的符號化和簡化是古文字演進的基本過程與趨勢所向。從文字演進的基本規律可以看出,最初的文字是圖畫性特征明顯的象形表意文字,逐步轉向高度抽象化的線條表音文字。文字的這種符號化、線條化過程反映出人類在一定歷史階段,思維上的抽象能力由低向高的發展過程,同時也體現出人類認知和思維發展的心路歷程,以及不同民族文字發展的心理基礎。這一點也解釋了中西方文字系統雖然有著共同的起源和相似的初期發展特征,但因思維方式上的差異,文字后期的發展走向卻分道揚鑣:一個繼續保持以形表意的象形文字系統,而另一個則轉變到以形表音的字母符號系統。

總之,身體運動形態在人類的溝通交流、文化傳承等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隨著文字的不斷符號化與簡化,身體動作在文字構形中的符號化形式也逐漸簡化或消失。從身體運動到象形文字,外在形式上,是身體動作的符號化與簡化,從身體的具象到抽象,從身體在場到身體離場﹔內在本質上,是人類思維能力的不斷提升,並最終推動了文字符號的產生。可謂是“文字符號化的一小步,是人類認知發展的一大步”,而在這“一小步”和“一大步”中,都有史前身體運動的身影。

(責編:王小林、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