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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琦:經筵講義:宋代理學研究的新視域

2021年12月21日14:24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宋代《四書》經筵講義研究”負責人、長沙理工大學設計藝術學院教授

經筵講義作為宋代興起的一種新經學體例,是儒家士大夫詮釋經旨義理並對君主進行教育的講稿,它不僅促進了宋代學術從傳統章句之學向義理之學的轉型,而且還是理學思想向最高層傳播的重要載體。宋代主要學派的領袖人物大多曾入侍經筵,尤其是程朱一系學者進講《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經筵講義,極大地促進了《四書》學新經典體系的形成與理學思潮的興盛。經筵講義與理學發展密切相關,然學界對此少有涉及。以經筵講義為切入點,無疑可以為理學研究提供新的視域。

經筵講義與宋代學術轉型

為重振世道人心,重建“治道”,宋代實施了崇文尊儒的治國方略,不僅“勸宰臣以讀書,戒武臣以知學”,重用讀書人,而且要求為人君者“無不典學”,身為典范,帶頭讀書。據《帝學》記載,“太宗始命呂文仲侍讀,真宗置侍講、侍讀學士,仁宗開邇英、延義閣,日以講讀為常”,在御前講讀經史的經筵制度逐漸成熟與完善。由於經筵講學對象的特殊性,其講學的目的、重點與詮釋方式必然與普通的士大夫之學不同,所以范祖禹說:“人君讀書,學堯舜之道,務知其大指,必可舉而措之天下之民,此之謂學也。非若人臣,析章句,考異同,專記誦,備應對而已。”《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裡也記載了宋高宗關於兩者為學重點不同的言論:“有帝王之學,有士大夫之學。朕在宮中無一日廢學,然但究前古治道有宜於今者,要施行耳,不必指摘章句以為文也。”宋人普遍認為與以章句記誦備應對求利祿的士大夫之學不同,在經筵講學應採取“義理”詮釋的方式,以闡發經典中的堯舜聖王之道而成天下之治為重點,“發明正理,開啟上心”,這就必然要求經筵官在經義闡發中突破傳統章句注疏的束縛。如果說仁宗初年,經筵講學依然沒有擺脫漢唐章句之學的遺緒,那麼至慶歷年間,隨著胡瑗、歐陽修、劉敞、王安石等一批批疑經惑傳、鄙薄注疏、推崇“義理”的士大夫入侍經筵,學風整體為之一變。王應麟的《困學紀聞》記錄了宋代學術的這一轉型過程:“自漢儒至於慶歷間,談經者守訓故而不鑿。《七經小傳》出而稍尚新奇矣,至三經義行,視漢儒之學若土梗。古之講經者,執卷而口說,未嘗有講義也。元豐間,陸農師(陸佃)在經筵始進講義。自時厥后,上而經筵,下而學校,皆為支離曼衍之詞。”經筵講義應運而生,以“義理”解經的方式自此風行天下,成為一種學術風尚,從而推動了宋代學術由章句之學向義理之學的轉變。

“四書”在經筵的傳播與理學新經典體系的形成

宋代“四書”超越“五經”成為儒學的核心經典,是理學與儒學發展史上的重大事件。由於“五經”偏重於政典與“治術”,文字大多晦澀難懂,為學入門不易﹔“四書”則相對簡易,不僅為世人修己治人、內聖外王提供了系統的為學次第與成德功夫,而且有著豐富的心性思想資源,可以同時滿足成就君德聖治、教化世道人心與應對佛道沖擊、復興儒學等多重需要,因而宋儒力圖回到先秦儒學,重新挖掘《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等資源,開啟了一場新的經典詮釋運動,並借助經筵講學,將其向最高層傳播,在進講前后撰寫經筵講義進呈,力圖為君德聖治成就、社會秩序重建提供理論依據與經驗借鑒。如呂公著、楊時、王十朋、徐元杰、劉克庄、袁甫、方逢辰撰有《論語》經筵講義﹔程俱有《論語》《孟子》經筵講義﹔陳傅良有《孟子》經筵講義﹔朱熹、真德秀有《大學》經筵講義﹔邢昺為真宗講述《中庸》“為天下國家有九經”之義,真德秀為理宗講《中庸》等。此外,馮元、孫奭、馬龜符、楊安國、程頤、范純仁、孫覺、司馬康、趙彥若、吳安詩、范百祿、黃履、傅堯俞、孫近、唐懌、尹焞、魏杞等亦曾在經筵講過《論語》或《孟子》等。

隨著“四書”在經筵的進講,《論語》《孟子》的地位不斷提升,《大學》《中庸》得以獨立成篇,理學思潮蓬勃發展,這其間均離不開最高層對其思想價值的認可與推崇。如,天聖五年,仁宗以《中庸篇》賜新及第進士﹔天聖八年,“賜新及第進士《大學》一篇。自后與《中庸》間賜,著為例”。這是宋代《大學》與《中庸》從《禮記》中獨立出來的最早記錄,極大地提升了其地位和影響力。仁宗為什麼會如此重視《大學》《中庸》?據《玉海》《續資治通鑒長編》等記載:從天聖三年至五年,孫奭等講官曾為仁宗通講了全部《禮記》,《中庸》《大學》也在其中。如沒有對其思想價值的深切認同,則很難解釋仁宗從《禮記》中抽取《大學》《中庸》的行為。又如,高宗倡導以“孔孟為師”,借助皇權對“非孟”的晁說之、鄭厚進行打擊,並御書《論語》《孟子》等經典,將其“刻石於國子監,仍頒墨本賜諸路州學”,便和他在經筵長期研讀《論語》《孟子》密切相關。理宗時,在徐僑、徐介、真德秀、徐元杰、劉克庄等努力下,尤其是真德秀在經筵講讀朱熹的《大學章句》與自撰的《大學衍義》,對周敦頤、二程、朱熹等先儒尊崇備至,從而促使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獲得了官方認可,程朱一系大儒得以從祀孔廟,進而推動了理學新經典體系的形成及官學化、社會化,成為中國儒學發展的新形態。

經筵講學與宋代學派的發展

在理學發展與學派興起的過程中,有一個十分重要的現象鮮為學界所關注,那就是宋代講義理之學的主要學派:新學、朔學、洛學、蜀學、閩學、湖湘學、永嘉學等領袖人物王安石、司馬光、程頤、蘇軾、朱熹、胡安國、張栻、陳傅良等均曾入侍經筵。那麼,經筵講學對學派發展及其學術傳播有何價值與意義呢?

呂中在《宋大事記講義》中說:“自古經筵之官,非天下第一流,不在茲選。蓋精神氣貌之感發威儀,文詞之著見於講磨麗習之間,有薰染浸灌之益,此豈謏聞單見之士所能辯?”從選任標准而言,經筵官多為品德高尚、博古通今、才華出眾之人,在學界或政界均有較大的影響力。而入侍經筵,則被視為儒者一生的榮耀,歷來為世人所矚目。程頤說:“儒者得以經術進說於人主之前,言信則志行。自昔報道之士,孰不願之?”每次講學經筵官都會精心准備,借助經典的義理闡發與論証說理,或以古喻今,或聯系時政,敷陳開析,“務積誠意以感動上心”。他們在經筵的所言所講所感,往往是其一生學術思想與政治理念精髓的濃縮。像司馬光在經筵所講的《資治通鑒》、朱熹的《大學》經筵講義、真德秀的《大學衍義》等,凝結了他們十多年甚至一輩子的心血。如朱熹從紹興三十二年首次以《大學》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之學上封事,到淳熙九年將以《大學章句》為首的《四書章句集注》合刊於婺州,再到紹熙五年為寧宗講《大學》,至臨終前對《大學》“誠意”章的修改,可謂平生精力盡在《大學》。朱熹之所以如此重視《大學》,就在於這部經典承載了他以理學思想“堯舜其君”“堯舜其民”道濟天下的理想。

同時,宋代士大夫普遍具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政治主體意識,對於“願得一面天顏,罄陳所學”的“千載之遇”,他們都十分重視,將之視為得君行道的最好機會,經常會就經筵講學的內容、方法、策略等,向同道征求意見,彼此討論,互相支持。因此,經筵講義的經義詮釋,不僅是其個人思想與觀點的呈現,甚至凝聚了士林的群體意識。如張栻在擔任侍講或被召對時,與朱熹、呂祖謙就有不少書信往來,討論如何“講道至理,以開聖心”。朱熹除煥章閣待制兼侍講之際,諸儒對其到來翹首以盼,充滿期待。據《續編兩朝綱目備要》記載,當朱熹行至六和塔時,永嘉諸賢畢至,“各陳所欲施行之策”。其罷經筵,樓鑰、劉光祖、陳傅良、孫逢吉、吳獵等紛紛上書言事,掀起了一場挽留朱熹的行動。而朱熹離開經筵后,仍然不忘寫信給劉光祖等,囑咐他和陳傅良、彭龜年、章穎、黃度等諸君“勿忘致君行道之本懷,緝熙光明,以扶廟社”,期望他們繼續通過集體力量與相互支援,以“經術”經“世務”,為重建治道而努力。

各學派領袖人物入侍經筵,不僅使其所進讀的經典與撰寫的講義成為社會關注與學習的對象,而且促進了學派學術宗旨、思想觀點與價值理念的傳播,擴大了學派的社會影響力與吸引力﹔而士大夫之間的交流切磋,則又加速了學派之間的學術交融與思想碰撞,共同推動了宋代學術的蓬勃發展與思想爭鳴。因而研究宋代理學與學派的發展,經筵講義是不可或缺的一個新視域。

(責編:皮博、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