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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峰:心解“四書”,義理經學:關學《四書》學的學術特質

2021年12月21日14:22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關學四書學研究”負責人、陝西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華東師范大學哲學博士后

“四書”自宋始,逐漸取代“五經”成為顯學,並形塑此后800余年的學術格局和經學形態,尤其是成為宋明理學分支之一的關學賴以建構的經典依據。眾所周知,關學乃由北宋張載始創,以其在思想上推崇氣學、在學風上躬行禮教、在旨趣上注重踐履、在學脈上條貫秩然而享譽學界,並在與思想史上不同學派融通交流中成為具有全國性影響且“獨以醇正稱於天下”的理學學派。《四書》學作為關學建構的文本依據和學理支撐,其不是孤立發展的,而是隨著中國《四書》學史的變遷、發展而不斷演變、重構、形成的地域形態的學術思想,不僅涵具和體現中國《四書》學史的一般特征,亦別具和呈現區域學術形態的特質,即顧炎武所說的:“秦人慕經學,重處士,持清議,實與他省不同。”其學術特色主要體現在以下五個方面。

獨研義理、不事訓詁。關學《四書》學自張載開創伊始,就奠定了脫略考據、直探義理的學術旨趣,這種經學亦被稱為“義理經學”。門人后學延續此學派風氣,在《四書》注解上,幾乎沒有考據性的著作,牛兆濂就說:“漢學之害,秦中當日尚無此。”即使在乾嘉漢學風靡一時的清代中期,關學學者依然堅守義理解經的學術傳統,幾無漢學的影響,宋學自由立說的特質極為明顯。如王心敬就說:“解經貴通大義,泥於字句必失正旨也。”劉古愚亦說:“蓋泥文字以為訓,不証之以義理,故見不及此也。”牛兆濂指出:“聖賢經訓必使實體諸身,不徒為章句之習。”這個中緣由除了前述的學派傳統外,亦與關中地區缺少孕育考據學的土壤息息相關,因為考據學需要經濟、圖書、出版等方方面面的支撐,而關中地區在這些方面是極為欠缺的。一是關中基本上是自耕農的社會,地主很少,難以像江南地區那樣從事考據者的背后往往有強有力的經濟支撐。二是圖書的匱乏。正如清代學者張維屏對這一窘況的感慨:“二百年來,陝西名人如李揩、孫枝蔚、李念慈、王弘撰、李因篤、王又旦、康乃心全集皆未見,豈道遠莫致耶?抑無人刊行耶?”三是惡劣的地理環境。曹冷泉曾指出:“西北地勢高亢,災禍頻仍,實不容學者沉迷理窟而忽視現實生活也。”這就是說,無論從外在的人文、地理環境,還是內在的獨重義理的學派傳統皆致使關學游離於訓詁、考據之外,始終一尊宋學。當然,由宋至清,關中地區一直遠離學術舞台的中心也是不能遺漏的因素。

不重舉業,輕視制藝。《四書》自稱雄科場以來,便產生專門為科舉服務的《四書》制藝之作,以另一地域性《四書》學山東《四書》學以“舉業制藝”為主作為參照。關學《四書》學則恰恰相反,幾無為舉業制藝而作的《四書》學著作,隻有清代孫景烈的《四書講義》明確為制藝之作。之所以如此,主要與關學的學風緊密相關。關學學人始終以“做天下第一等人,為天下第一等事”為根本追求,對科舉功名並不留意,如呂柟說:“隻欲實干舉業,亦不是實。必以聖賢之實自體貼,方是實耳。”李二曲被康熙多次征召,皆推辭不就。王心敬同樣被多次舉薦,但皆力辭不赴,張秉直只是為了卻父母望子成龍之意,才勉強應舉,中舉后便不復仕進。如此事例,不勝枚舉,這也造就了關學學者“多以氣節著,風土之厚,而又加之學問者也”。在這種風氣的直接影響下,關學少有為科舉制藝而作的經學之作,成為關學《四書》學頗具特質的一面。

通經致用、擯棄空談。關學宗師張載注解《四書》最為強調經學的實用性,也即通過在經書中體會實理、實道,並以此來觀照人倫日用,這才是治經的根本目的。這就是他所說的:“吾徒飽食終日,不圖義理,則大非也。”張載之后,歷代關學學者的《四書》學皆展現出這一特質,如呂柟說:“今人讀經書徒用以取科舉,不肯用以治身,即如讀醫書尚且用以治身,今讀經書反不若也”,又說:“開示親切。不徒為訓詁空談。”這裡,呂柟通過反批評來凸顯治經的目的在反身躬行。四庫館臣在評價其《四書因問》時就指出:“多因《四書》之義推而証諸躬行,見諸實事。”王心敬亦指出:“蓋四子書與他書不同,原是四聖賢體驗心得之言。若行不至知終不真,故要得理會心得,必以實行為致知第一實法。”如此事例,不勝枚舉。以此可見,關學中人釋經“一字一句,皆躬行心得之言”,真正把經學作為生活的一種方式。這就証實“關中舊多積學力行之士”論述的准確性。要之,關學《四書》學既受關學躬身踐履宗風的陶鑄,反過來又助推和強化這一宗風的形成與強大。

不拘門戶、匯通諸派。這裡所講的“門戶”主要指的是儒學門內的諸家各派,而非指涉釋、老。關學始終秉持崇正辟邪的治學態度,也就是說,他們對待旨趣相異的釋、老態度是排斥的,而對待儒門內的各家態度則是兼容並包的。梁啟超曾比較有洞見地指出:“關中學者雖克自樹立,然受賜於外來學者之獎勸實多。”梁氏此言不虛。張載詮釋《四書》時,便是廣泛征引,以釋己意,呂大臨更是融會關、洛兩家,這從他對“仁”的解釋可以得到直接的印証。如,呂柟雖學宗張載、朱子,但對陽明心學則是以公心待之,甚至當其被惡意詆毀時,不畏權貴,仗義挺之。再如,馮從吾亦對門戶之說表示擔憂,他說:“一開口便落門戶,真令人不敢開口矣。”又說:“孔孟而后,諸儒各有得失,不能盡同,是在學者去短集長,毋令瑕瑜相掩可耳。”后來的清代李二曲更為具體地指出:“辨朱辨陸,論同論異,皆是替古人擔憂。今且不必論異同於朱陸,須先論異同於自己,試反己自勘,平日起心動念,及所言所行與所讀書中之言同耶,異耶?同則便是學問路上人,尊朱抑陸亦可,取陸舍朱亦可﹔異則尊朱抑陸亦不是,取陸舍朱亦不是。隻管自己,莫管別人。”由上可見,李二曲對待理學、心學既不主張尊一辟一,亦不主張兩相皆崇,更不主張兩相皆廢,而是要公正對待兩者的得失,相互融合,救正補偏。由此,他的弟子對其學術總結道:“苦心折中,會合濂洛關閩、河會、姚涇而融為一家。”

“心解”釋經,獨証獨創。張載釋經獨創“心解”之法,意在超越文字章句的限制,注重真心體悟,注重詮釋者本人的內在理解,而非經文本身,強調“自出議論,自抒新意,自立新說,自成體系”,極具主觀色彩。這一“主體論詮釋”方法也就是朱子所謂的“理在解語內”的路徑,而非“理在經文內”的方法。而后的王恕注釋《四書》時所尊奉的亦恰恰是張載這一主張,他說:“不可不用傳注,亦不可盡信傳注,要當以心考之也。”這裡,王恕所確立的釋經原則“以心考之”與張載的“心解”之法如出一轍。王巡泰極力推崇張載“心解”之法,他說:“張子曰:‘心開即記,不思則還塞之矣。’蓋人功侯所至而心之開敝,因之體認有淺深,見解有是非,議論有得失,不可假也。一人有一人之體認,而一時之見解、議論,因之不可強也。”可見,王巡泰也強調自我在注釋經文中的主體性作用,也就是己意不能被經文所牽引,強調內心對經文的真體實悟。要之,張載所開創的“心解”之法恰恰是對其所主導的“義理經學”的呼應,前創后因,在門人后學的推波助瀾之下,成為關學《四書》學治經的標志性符號,顯示出地域學術的連續性與學術旨趣的“家族相似性”。故而清初學者徐嘉炎指出:“西北崇朴學,東南尚華靡。朴學必朴心,華靡徒為耳。此固地氣然,人情亦復爾。”無疑是切合關學本旨的。

總而言之,與其他地域學術形態相比,關學內在本具和向外展示的更多是“思想”,而非泛泛的文化。與之相應,其《四書》學無疑是地域學派《四書》學的典范,尤其是著力呈現和發展了中國四書學史中的義理型《四書》學,成為涵具獨特學術品格的經學系統。

(責編:皮博、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