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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林芳:《孔子詩論》與早期《詩經》學的嬗變

李林芳2021年12月20日08:52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孔子詩論》與早期《詩經》學的嬗變

作者:李林芳,系北京大學中文系教師

《孔子詩論》為《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中的一篇。上博館藏的這批竹簡在1994年初發現於香港文物市場上,並於同年經上海博物館出資收購及獲捐贈,總計入藏竹簡1200余支,35000余字。簡文為楚系文字,時代在戰國晚期,推測為楚國遷郢都前貴族墓中的隨葬物。從2001年起至2012年止,共已陸續刊布九冊。其數量龐大,內容豐富,涉及諸多學科,對相關研究均產生了重大影響。《孔子詩論》即屬首先公布者,包括29支簡,計約1006字。這批簡較多殘斷,其序列難以判定,文字部分也有許多缺失。其中內容皆系孔子對於《詩經》篇章、詩句的評論之語,整理者據此定名為《孔子詩論》,學界亦稱《詩論》。因其文不見於傳世文獻所載,而所保存的又是先秦時期《詩經》文獻的樣貌,及早期儒家對於《詩經》的詮解,故而顯得彌足珍貴。自從2001年正式公布起,此篇簡文即受到廣泛關注,學者已從多方面、多角度對其進行研究,如字形、序次、篇章、文義等,俱已取得了豐碩的成果。

在眾多研究中,與《詩經》學史有關的方面特別值得關注。在此之前,我們對於《詩經》的了解主要來源於傳世文獻,且主要為成於西漢初年的《毛詩》﹔出土材料有阜陽漢簡《詩經》、漢石經《魯詩》殘石和其他文獻中零散的引《詩》內容等,總之先秦時期的論述相對比較有限。《孔子詩論》卻直接反映了先秦《詩經》學的面貌,極大地補充了早期儒家學派對於《詩經》的理解和闡釋。自被公布起,學者們即已注意到其中內容與漢代《詩經》學頗有不同之處。不過,相較於不同,我們還留意到二者在背后亦有隱微的聯系可為發掘。關於這一點,常森先生已有論文《新出土〈詩論〉以及中國早期詩學的體系化根源》從詩學體系的層面展開了討論。我們於此也就《周南·關雎》進行一個案研究,從具體詩作的闡釋變化中探析先秦至漢代《詩經》學的變化游移及隱微聯系之處。

《孔子詩論》中多次提到《關雎》。其中一段較為具體的文字雲:“其四章則喻矣。以琴瑟之悅,擬好色之願。以鐘鼓之樂,(合二姓之)好。”(釋文及所補文字據常森《簡帛〈詩論〉〈五行〉疏証》)大致而言,此句的意思是說,詩中用琴瑟的歡愉,來表達友愛淑女的心願﹔用鐘鼓的音聲樂曲,來舉行合二姓之好的婚禮。值得注意的是,《詩論》於他處對該詩亦多有評議,如雲“《關雎》之改”“《關雎》以色喻於禮”“《關雎》之改,則其思益矣”“反內於禮,不亦能改乎”。故《詩論》對於《關雎》的基本態度是認為與“改”相關,其中思想有所進益,最后乃歸結到“禮”上。再結合對於“四章”的評論,可見在《詩論》的理解中,相關章節之意為由愛戀淑女而至步入婚姻﹔由情愛始,而歸至婚禮終﹔大旨是以“色”來說明須得守禮。

這時再回顧傳統《詩經》學對於《關雎》的解釋,即可發現明顯有異之處,及某些暗中的關聯。由於《詩序》一上來就下定義:“后妃之德也。”其后的闡釋諸家也大都沒有離開此一藩籬,基本皆從政教立論:與君后禮法相關,而與男女情感幾乎無涉。不過在今最早的對於《詩經》的完整注釋《毛傳》中,尚能見到些許痕跡。《毛傳》雖然亦以后妃之德釋說此詩,但仍言“后妃說樂君子之德”,尚見喜愛之情﹔言“是幽閑貞專之善女,宜為君子之好匹”,亦有婚配嫁娶之意﹔且釋“服”為“思之”,仍存思念之心。然而《鄭箋》解詩則全然不同。其意以為此詩言后妃以德感化,三夫人等能和好眾妾之怨者﹔且后妃求賢女,與之共己職事。換言之,在《鄭箋》中,不僅不見男女之愛,亦不見婚禮之成,全為后妃之品德與行事。雖然《鄭箋》常以禮釋詩,有“按跡以求性情”之譏﹔但在此處其所引禮乃廟堂之大禮,而非亦可施用於常人之婚事,是故其義與《詩論》所言有著根本的不同。

如上狀況在《詩論》所專論的“四章”之中也有具體體現。盡管學者們對於“四章”有不同的說法,但基本認同論中指的就是今本的最后處,即“琴瑟友之”和“鐘鼓樂之”兩段。細味《詩論》之意,可見其將此二事理解為前后遞進關系:先由琴瑟使之喜悅,表達內心愛意﹔繼而進至鐘鼓禮樂,雙方步入婚姻。這一點在《毛傳》中尚有些許的遺存。對於“琴瑟友之”,其注雲“宜以琴瑟友樂之”,乃親愛之、使之愉悅之意﹔對於“鐘鼓樂之”,其注雲“德盛者宜有鐘鼓之樂”,進而與品質相關聯,略微有所不同。然而注文中的“友樂之”,已有將二事互文並說之嫌。《鄭箋》則注為行禮時琴瑟鐘鼓齊鳴,乃合並為一事而說之,與《詩論》所言則已全然大異。

從總體上看,《詩論》中完全不見政教之意,亦不見美刺之說,與漢代《詩經》學的闡釋原則有著顯著的不同。《論語·八佾》:“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結合《詩論》,該句所指或即為《關雎》中表現的男女感情,喜愛悅樂而不過分沉溺,輾轉思念而不過於傷悲,總之最后返歸於禮。《詩序》據之敷衍,融入政教內涵,雲“是以《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愛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則已將《論語》原先明白有機的理解分析得支離破碎。然而《鄭箋》進一步擰曲其義,以為“哀”乃“衷”字之訛,如此則與孔子之論更難切合了。

由於《關雎》居三百篇之首,歷代學者大都以“后妃之德”釋之,從而湮滅了其中所體現的男女感情。如朱熹《詩集傳》即以此詩為“宮中之人”而作,用以詠太姒之“幽閑貞靜”的美好品德。方玉潤《詩經原始》則駁斥了《詩序》“后妃之德”及《詩集傳》之說,以為“周邑之詠初昏者”,其實反而較近古義。現代學者則多重視其中所體現出來的愛戀之情、追求之思,而一般不會附贅由“色”歸於“禮”的意味。總之,《詩論》中所體現出來的對包括《關雎》在內的諸詩篇的理解層次是很豐富的,且與后世的詮釋多有相當的不同。這些理解在漢代《詩經》學中或已化為殘影,或成為破碎扭曲的重構。由於先秦論說詩義之文獻本身的消亡,后世對於詩的理解也隻能主要建立在漢代《詩經》學上——或遵之,或駁之,卻難以與更早的理解建立聯系。如今《詩論》的問世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了解先秦儒家《詩經》學說的重要窗口,從中正可目睹其時對於《詩經》諸篇闡釋的紛繁復雜的樣貌。這不僅有助於我們完整地梳理《詩經》學史的早期發展演變途徑,而且有助於從更豐富的層面理解詩篇文義,從而使我們做出更為貼近原義的解讀。

(責編:黃瑾、王燕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