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賈珺,系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
法國史家馬克·布洛赫,以《國王神跡》《法國農村史》《封建社會》和《奇怪的戰敗》等著述為人矚目,總體史觀擁躉無數。他還曾參加過兩次世界大戰,人們熟知並敬仰其在二戰中的抗爭和犧牲,但不大清楚其在28歲時參加一戰的經歷。在譯校《大戰記憶:1914—1915》(以下簡稱《記憶》)的過程中,筆者深切感受到戰爭經歷對布洛赫一戰記憶的塑造,同時發現一戰記憶的碎片在其《歷史學家的技藝》(以下簡稱《技藝》)中閃爍著歷史理性的光芒。
兩部未竟之作
《記憶》和《技藝》是布洛赫的兩部未竟之作,但又有極大不同。
《記憶》一書是專業史家書寫的戰爭記憶。與一戰后搜集整理法軍老兵回憶錄的讓·諾頓·克呂、安德烈·杜卡斯等人不同,畢業於巴黎高師、一戰前便在講授史地課的布洛赫,作為當事人書寫了戰時經歷,未經他人改編。布洛赫於1919年3月13日退役,但其回憶錄的起訖時間為1914年8月初到1915年6月底。鑒於其日記和書信等戰時文件完整,我們可知是布洛赫主動放棄了一戰回憶錄的書寫。畢竟其后二十余年間,他獲得博士學位並出版了大部分代表作。
《技藝》一書同樣未完成,但開篇即凸顯了出版意向——“‘爸爸,告訴我,歷史究竟有什麼用。’幾年前,一個小男孩靠在我身邊,向他的歷史學家父親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我希望在這本即將問世的書中做出回答。”1944年6月16日,蓋世太保的子彈終止了布洛赫的史學理論構建,親友的整理使得書稿最終得以出版。
《記憶》及其價值
《記憶》內容鮮活、沉重且深刻,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鮮活來自作者的感官體驗、記憶取舍與文字塑造,任何一環的缺失都會讓全書遜色不少。布洛赫的戰爭記憶,首先來自他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如開戰之初巴黎的空寂,去集結點時乘坐的運菜車裡的氣味﹔又如行軍過程中陽光的溫暖、雨夜的寒冷、干草的鬆軟、土地的堅硬、塹壕的潮濕﹔再如鄉下農婦送來的兩杯熱咖啡,使身患痢疾、整天滴水未沾的布洛赫有了怎樣的快樂……這些看似零碎的內容,使人感同身受,被帶入戰爭情境之中。
沉重來自官兵的困苦傷亡和民眾生命財產的損失。布洛赫描寫了行軍、駐營、戰斗和休整,展示了前線官兵不僅要與敵周旋、正面厮殺,也要忍飢受凍、挖掘戰壕、長途跋涉。此間疾病、降雨、泥濘和武器都威脅著官兵的生命健康。他共提及29名戰友,其中11人死於戰斗、疾病或事故,接近四成。民眾的戰爭境遇,有些是直接描寫,如隨法軍一同撤退的難民被迫離家、風餐露宿,家園則被火海吞沒﹔有些是側面描寫,如法軍兩次殺死無主綿羊犒賞官兵,還曾在維埃納堡趕走居民、過著“強盜生活”,民眾生命財產的損失躍然紙上。
深刻來自作者的思想變化,且與其史學思想的形成和發展有密切的聯系。經過戰爭洗禮,作者作為知識分子對國家的認同,具化成對勝利的渴望和對戰友,尤其是來自底層工農的普通士兵的理解與尊重。戰爭之初,布洛赫厭惡撤退、渴望戰斗。之后他見識了戰爭的殘酷,經歷了傷病的折磨,目睹了戰友的亡故,並因勇敢和指揮能力被上尉稱作“真正的長毛兵”。養病期間,他反思戰爭經歷,認為那是充斥著野蠻和暴力的生活。
《記憶》的價值,取決於審視它的角度。
從傳統軍事史看,《記憶》涉及軍事動員、工程技術、后勤指揮、戰爭宣傳等方面。如通過梳理文字可了解法軍的塹壕構筑歷程:戰爭之初法軍沒有帶刺鐵絲網,塹壕平直,炮彈殺傷力會被放大,塹壕間也沒有交通壕,彼此孤立﹔幾個月后法軍已裝備了帶刺鐵絲網,塹壕變成鋸齒狀,可抵消炮彈的部分殺傷力,塹壕也由交通壕連接起來,增加了防御縱深。
從新軍事史看,《記憶》展現了前線眾生相。這些人在傳統軍事史著中是抽象數字,而在這裡則是活生生的人。如用身體替布洛赫擋彈片的G.,神槍手馬東,頭部中槍死去的L.,使自己帶領的半排士兵“都相處融洽”的中士F.,臂膀強健、處亂不驚的投彈手T.,朴素、勇敢、沉著、冷靜的少尉M.,活潑健談、樂善好施、飯量巨大的P.,開心果D.等。他們的故鄉、家境、性格和勇氣或有不同,但都與布洛赫經歷了戰爭,既有各自的具象,也塑造出了共同的群像。
從軍事環境史看,《記憶》大量描述居住環境、作戰環境和行軍路線,既體現客觀的物質條件,也反映作者的自然觀念,為理解布洛赫一戰記憶的形成提供了支持。在諸多文字中,布洛赫對林木的描寫令人印象深刻。“在盛夏的高溫中行軍,路邊稀稀落落的林木幾乎提供不了任何蔭涼,反倒妨礙官兵的呼吸。”“夜晚路旁叢生的林木呈現出鬼魅般的樹影,與黑暗的天空遙相呼應。”“馬恩河河谷的景致與香檳區悲涼、荒僻的高原景觀迥異,楊樹沿著路堤伸向遠方。”“弗洛倫特的參天大樹枝葉變紅泛黃,遮蔽著教堂前的空場,村落四周的草地長滿了蘋果樹。”
林地對火炮威力的限制,軍事學家克勞塞維茨早在《戰爭論》中就已提出。布洛赫與戰友們不隻一次藏身林中躲避炮擊。這不禁讓人想起一名德軍士兵的詩,表達了對森林的感激和依賴:“這片森林的命運/和我的命運/緊緊交織。它是我的同伴/也是我的保護者。森林/為我擋住子彈和彈片/而自己的心臟卻被戳穿……這一天/充滿悲傷與哀愁。破損的樹冠上/滴下樹汁閃著光芒/哭泣與哀傷永不停歇。”這種共情超越了陣營,體現了戰爭經歷與記憶的關系。
源自一戰記憶的歷史理性
布洛赫對史家技藝的思考,有不少建立在一戰記憶之上。在論及古今關系時,布洛赫指出,不了解過去就無法了解現在,不了解現在也無法了解過去。在他看來,生活經歷直接作用於人們的感知:“我經常看到、而且經常講述關於戰爭和戰役的敘述。然而……在我親身體驗那種難以忍受的厭惡——對軍隊而言是被包圍,對人民而言是戰敗——之中,我真的從內心裡認識戰爭了嗎?1918年夏秋,我曾品味過勝利的歡欣……如果沒有這一經歷,我真正懂得勝利這個美好詞匯的含義嗎?”法國經歷了“奇怪的失敗”(法國在德軍越過馬奇諾防線六周后即宣布投降)之后,一戰的勝利榮光作為對立物,進一步加深了淪陷帶給布洛赫的挫敗感。
証偽是布洛赫史學批評思想的重要內容。除卻主觀制造的偽証之外,他尤其論証了“個別証人的錯誤”如何成為“很多人的錯誤”,指出“個別扭曲的評論若要成為謠傳,還需要某種有利於錯謬傳播的社會形勢……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四年產生的假消息是何等眾多,尤其是在軍隊中。正是在塹壕這一十分特別的社會中,假消息的形成才最值得研究”。布洛赫分析了前線謠言產生的路徑——前線部隊彼此隔絕,隻有各據點的給養兵每天可以碰面,他們還能同廚師閑聊,廚師每天都能和團裡的火車司機攀談,而后者駐扎在參謀部周圍——篝火旁、爐灶邊一些很不相同的階層暫時建立起了某種偶然聯系,隨后給養兵不僅把湯鍋帶回前線,還帶回了或真或假、但幾乎總是被歪曲了的消息,這些消息又將在前線得到新的傳播。這一歷史認識,顯然很難從書齋中得出,隻能來自前線的親身體驗。
布洛赫的一戰記憶中不僅有人與人的對立和搏殺,也有人與物的聯系和沖突,戰爭在他那裡已不再僅僅是“人類事務”。在討論“人類事實的多樣性到意識的統一性”時,布洛赫強調,“歷史學家不能隻考慮‘人’……‘人文地理學’從社會與其物質環境的角度研究社會:這顯然是一種雙向交流,人始終對物施加影響,同時物也影響人……科學之所以分解事實僅僅是為了更好地觀察它們,這好比眾多火炬交織起來,火光交相輝映,互為解釋。要提防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之間虛妄的幾何平行線”。這對軍事史研究很有借鑒意義,凸顯了軍事環境史研究的價值。軍事是與軍隊和戰爭相關的事務,內容包羅萬象,時空遠超戰爭和戰場本身,且與資源、科技、經濟和戰略等有復雜緊密的聯系,要求研究者跨越學科疆界,以更開放的心態和更寬廣的視野審視研究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