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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京州:中國類書傳統的演進與變革

王京州2021年12月07日11:11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類書敘錄、整理與研究”首席專家、暨南大學教授

類書是指輯錄各種典籍資料,分門別類以便檢尋征引,兼具“資料匯編”和“百科全書”性質的工具書。古代類書既是傳統中國獨具范式的典籍,也是中華民族豐富文化的結晶。從魏晉六朝直至明清近世,歷代類書的編纂綿延不斷,形成了源遠流長的發展脈絡和歷久彌新的修撰傳統,同時呈現出強大的生命力。

從“御覽”到“備覽”

中國類書的發展脈絡可概括為兩條主線,首先是官修類書的傳統。官修類書歷代迤邐不絕,據其修纂時代分析,又可歸結為今人喜聞樂道的文化圖景:政治昌明的時代更易推動重大文化工程的構想和完成,簡言之即“盛世修典”。乾隆三十九年聖諭開篇稱“國家當文治休明之會,所有古今載籍,宜及時搜羅大備,以光冊府,而裨藝林”,正可用以比方。“盛世”所修之“典”,主要體現為兩種形式,一是正史,一即類書。

與其說“盛世修典”,不如說“易代修典”。歷代官修類書之尤卓犖者,如《藝文類聚》由唐高祖下令編修,《太平御覽》為宋太宗詔旨編纂,《永樂大典》修成於明成祖登基不久,《古今圖書集成》始纂於清康熙后期等,均編成於開國之初。如果說修史書是為了總結前朝故事以為鑒戒的話,那麼修類書則根植於文獻困厄與政府典藏的傳統。每當易代之際,傳世文獻通常遭罹大規模的焚毀之厄,新朝廷每致力於搜集和整理典籍,作為構建新朝文化方略的思想資源和文獻基礎。時代更迭帶來的圖書之厄,是政府修典的深層動因,“盛世”則為修典提供了政策和經濟保障,官修類書便是其直接體現。

在官修類書之外,私修類書也顯現出茁壯的生命力。從齊梁時代陶弘景的《學苑》、劉孝標的《類苑》到隋唐時代虞世南的《北堂書鈔》、白居易的《白氏六帖》,再到宋代晏殊的《類要》、王應麟的《玉海》,以至於元明以來的《萬寶全書》《天中記》《唐類函》等。歷代私修類書總量之巨,遠在官修類書之上﹔且與官修類書常受時局左右不同,私修類書可以完全不受政治牽制,體現出編纂者“積學以儲寶”的動機,還原了類書作為“匯聚知識的文獻載體”的純粹性。

在傳統中國的知識世界裡,官修類書往往以“御覽”為動機,而宋元以降漸次興起的私修類書和坊刻類書則主要體現為“備覽”。從“御覽”到“備覽”,不僅是類書閱讀主體的改變,更反映出知識受眾的普及化。

類書定型、分立與融合

類書的核心性質是分類,《皇覽》正式確立了這一體例,因此被后世學者視為“類書之祖”。魏文帝曹丕敕編該書雖有上繼《呂氏春秋》和《淮南子》之宏猷,但在著述形式上已發生深刻變化:《呂氏春秋》的十二紀、八覽、六論與《淮南子》的內、中、外,雖也有類編的雛形,但畢竟不同於以類編排,在思想上雖雜糅百家,卻經過重新闡釋,力圖熔冶眾說,自成一家。《皇覽》則明確“隨類相從”的編排方式,思想內容以綜述為主,並不時直接征引典籍,已與后世逐漸定型的資料匯編式類書相去不遠。

在劉歆《七略》以來傳統書目的著錄中,《呂氏春秋》和《淮南子》屬於“九流”之雜家,自然居於諸子略。荀勖《中經新簿》則明確歸在乙部,亦即子部。由於體例和性質上發生了深刻變化,《中經新簿》將《皇覽》置於丁部,自成一類,不與《呂氏春秋》和《淮南子》同列。齊梁以來的類書大都述而不作、照錄原文,使類書的品格有所下降,於是《隋書·經籍志》將其重新劃歸子部,附列雜家之后。至於《新唐書·藝文志》,終於正式確立子部類書類的命名和定位。從依附雜家到自成部類,《皇覽》及其同系列書在目錄著作中的分類衍變,正顯現出類書走進典籍前沿並逐漸定型的過程。

梁武帝敕編的《華林遍略》傳入北方,很快便產生替代品。據唐人丘悅《三國典略》記載,北齊后主採納陽休之的創意,命祖珽等“取《芳林遍略》,加《十六國春秋》《六經拾遺錄》《魏史》等書”,僅歷時七個月即編纂而成。雖大舉利用前書資材,但在編纂體系上經過重構和改造,不僅體現了北朝文化的特色,而且“蕭、顏撰例,諸賢秉筆”,撰例謹嚴,編排有序,因此后出而轉精。《華林遍略》和《修文殿御覽》的因承和革新,正式引發類書史南北分立的格局。

南北兩大類書的流傳,《修文殿御覽》較《華林遍略》影響為大,傳世時間也更久。但在距古較近的隋唐時代,《修文殿御覽》不僅沒有取代《華林遍略》,而且在隋和唐初,《華林遍略》更受統治者重視,幾度成為官修類書編纂的典范和取材的對象。隋煬帝敕命柳顧言、虞綽等編纂的《長洲玉鏡》“源本出自《華林遍略》”,歐陽詢編《藝文類聚》以《皇覽》《遍略》等為基礎,再“棄其浮雜,刪其冗長”。此外,以《文思博要》為藍本編纂的《三教珠英》,連同《文思博要》本身也都是《華林遍略》的后裔。可見唐初官修類書無不深受《華林遍略》之影響,南方類書“一統天下”,北方類書則長期缺席。直到北宋初官修《太平御覽》“以前代《修文御覽》《藝文類聚》《文思博要》及諸書參詳條次”,代表北方的《修文殿御覽》一躍成為主流,統合南方系的《藝文類聚》和《文思博要》,至此南北分立的鴻溝得以彌合,類書史才真正實現了地域融合。

官私合流與體式嬗變

北宋官修類書除《太平御覽》外,還相繼編有《太平廣記》《文苑英華》《冊府元龜》等,后世將其合稱為“宋四大書”。此后,《天和殿御覽》《邇英要覽》等官修類書綿延不輟,至於南宋則私修類書異軍突起,《四庫全書》著錄的19種南宋類書均為私修類書,著者有祝穆的《事文類聚》、潘自牧的《記纂淵海》等。此外更衍生出以《事林廣記》為代表的通俗日用類書,在元明兩代影響深遠。直到明成祖敕編《永樂大典》,官修類書才出現繼統者,然而只是曇花一現,明代類書史仍主要延續南宋類書的私修傳統。

明清鼎革之后,康熙尤喜類書,先后敕編《佩文韻府》《淵鑒類函》《子史精華》《駢字類編》,這些大型類書表面看是出於官修,實際承遞的卻是元明以來私修類書的傳統。《佩文韻府》上承《韻府群玉》《五車韻瑞》,《淵鑒類函》則規仿《唐類函》,均以私修類書為藍本,從其以康熙書齋名移題類書也昭示出私修傳統的痕跡。而同時期陳夢雷在胤祉的資助下編纂《古今圖書集成》,繼承的又是包羅萬有的官修傳統。由此可見,官私分明的類書傳統主線,至於清代則顯現出逐步綰合的趨勢。

同樣是匯聚典籍,類書旨在分門別類、提要勾玄,叢書則設立主題、薈萃群書,宗旨相似而體例有別。與類書相比,叢書的起源較晚。南宋時出現《儒學警悟》《百川學海》等綜合性叢書,正式確立了這一文獻類型。二者區別還在於,類書從產生之初就奠定了官修的傳統,此后官修與私修並立,而叢書自始為私家所編,迄未見官方主持修纂。

在清乾隆以前,官修典籍的載體形式一直是類書,至於乾隆則以叢書繼起變革類書。他在聖諭中抨擊《永樂大典》“意在貪多務得,不出類書窠臼,是以踳駁乖離,於體例未能允協”,批評《古今圖書集成》“率屬因類取裁,勢不能悉載原文,使閱者沿流溯源,一一征其來處”,於是詔旨開館修書,在四庫館臣的共同努力下,《四庫全書》遂得以彪炳於世,一舉奠定在叢書史上的裡程碑地位。但從淵源來說,《四庫全書》應視為官修類書的變體,體現的仍是官修類書的修撰傳統。縱觀整個清代的文獻編纂,叢書形式開始躍居為主流,類書則退居於下席,這一現象當根源於《四庫全書》帶來的輻射力。

時移物換,學術昌明,日漸豐富的文化典籍需要梳理和總結,浩如煙海的文獻資料需要檢索和利用,類書以分門別類、述而不作的性能,正可肩此重任。於是,國家級重點古籍整理項目——《中華大典》應運而生。

作為按現代科學分類體系編纂的巨型類書,《中華大典》既承續了古代官修類書的優良傳統,同時旨在超邁前修,根據現代的人文科學、社會科學、自然科學、技術科學來分類,強調緯目的科學性、條理性、實用性,以全新視野系統觀照傳統典籍,必將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和傳播帶來勃勃生機。

西學東漸以來,尤其是進入大數據時代以來,雖然受到了百科全書、辭書以及電子檢索的技術化沖擊和影響,但類書傳統並未式微,而是展現出旺盛的生命力。傳統類書的文獻價值和學術價值尚需系統研討,類書這一體式仍有待於學者的繼續開掘和合理利用。

(責編:王小林、劉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