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璐,系蘭州大學文學院講師
邊鎮,意謂邊境地區的要塞重鎮。明代以其政治形勢的特殊性,對外邊警不斷,軍費始終是國家財政支出重項。在諸多行邊的身影中,駐邊官員、入幕書記、逃難僧侶、謫戍遷客都曾在邊鎮留有數量可觀、內容豐富的文學遺存,而奇異的自然景觀、備邊演武與戰爭場景、獨特的民風民俗也使所產生的文學樣貌極具特色,呈現出與明代其他地域迥然有別的文化內涵。與前代相比,明代詩文與西北邊鎮的聯結中的現實因素有所增強,主要呈現為以下三類聯結方式。
行經與居留:邊鎮場域對創作的直接觸發
無論是行經還是居留,均要求作者有親身赴邊的經歷,因此這類詩文的產生與邊鎮場域有直接因果關系——邊鎮是其直接“觸發地”。作者通過詩文記錄行邊經歷,使其帶有行旅文學的特征。
弘治元年(1488年),馬中錫赴陝西任管糧僉事,轉餉延綏。其《東田漫稿》(明嘉靖十七年文三畏刻本)卷三自《赴延綏》詩開始,后十余首詩為《雨臥書臬司壁》《入宜君界》《望中部》《宿三川》等,串聯起來宛如一幅行程圖。不僅如此,嘉靖十年(1531年)延綏告警,朝廷任唐龍為兵部尚書,總制陝西三邊。其《漁石集》卷四(明嘉靖刻本)自《發榆演武場》詩開始,后十余首詩為《榆陽橋》《駐軍響水堡》《波羅堡》等,詳細記錄了其行軍路線與沿途見聞。
整體來看,這類作品的形成,是因作者受到眼前迥異的邊塞風物的觸動而產生了復雜的內心情緒。馬中錫的行邊詩以摹景見長,敘述四野荒寒,邊民以窯洞為家等景象,末句道出“平生不識春明外,潦到於今出塞西”(《暮投園林驛》)的喟嘆。明代行邊文學中屢屢出現思戀故園寧馨、追憶廟堂尊崇的情感,大半是行邊者被眼前陌生荒涼的景象刺激而產生。難以適應的心理落差成為明代行邊文人的一種突出情緒,使創作蒙上了消沉的調子。而另一類行邊者的心態恰好相反,因身負國家使命而顯得更為積極進取。唐龍總制三邊時期,由“飛峽凌天際,驕胡在目中”(《登紅石峽次東瀛韻》)之景激發了建功豪情,寫出“橫矛倚長柱,臂斷左賢王”(《榆陽橋》)、“能作三軍氣,當為萬裡城”(《發榆演武場》)等慷慨詩句。在考察延綏備兵情況后,他提出屯田足食是取勝關鍵,滿懷信心地稱“問我安邊計,儲糧第一籌”(《龍州城》)。就整體而言,無論是荒漠中的艱苦行旅還是氣吞萬裡的移營拔寨,相關描摹的出現均是由邊鎮場域直接賦予創作者的。
如果說第一類“觸發”來自作者行旅途中印象式的“驚鴻一瞥”,第二類“觸發”則源於作者較長時間的居留而對邊鎮環境所產生的、更為深入細致的生活體驗。晚明詩僧釋曇英從北京行至榆林衛,在當地居留數年。其《曇英集》卷一中存有數十首居邊詩,對明代榆林衛的獨特氣候與社會生活進行了詳細記述。無論是“六月仍披褐,方知朔地涼”(《休夏五律十首》其一)的氣候特征,還是“鄉俗皆操刃,衣裳半著裘”(《榆林》)的邊鎮風貌,都被這位僧人寫入詩中。不僅如此,他還在詩中敘寫自己每日耕田種地、參禪打坐、待客訪友等日常活動,乃至滌器熨衣、煎茶做飯等具體生活片段。與短期任職的官員相比,在邊鎮長期居住者的觀察視角就顯得更為從容不迫、細膩生動。
寄贈與題作:人事往來對酬答作品的促生
寄贈與題作並不要求作者親身赴邊,這意味著此類詩文的創作地點與邊鎮不是必然重合的。在這種情況下,人事酬答取代了邊鎮場域,佔據了觸發創作的主導位置,成為促生寄贈、題作等涉邊作品產生的直接因素,而“邊鎮”則退居為作品中的點綴性元素。
語涉邊鎮的寄贈作品就用途與內容又可分為“寄”與“送”兩類。前者包括寄往邊地的詩歌和書信,后者則包括用以餞行的送詩送序。但無論是遙寄還是餞行,一般涉及以下內容:敘述所贈對象赴邊的緣由,對所贈對象品德才能的贊美,對邊陲景象的遐思,對所贈對象建功的期許。
萬歷十八年(1590年),鄭雒經略陝西四鎮及宣府、大同、山西邊務。王庭譔作《送鄭少保經略西邊》詩,開篇敘述西北邊警頻報,交代作詩緣起,繼而稱頌鄭雒老成持重,能使“單於羅拜漢衣冠”。最后提醒鄭雒牢記使命,“行矣慎為百年計,無使至尊空自憂。”與此相類,邊貢在《送金中丞赴延綏》詩中,以“長城一身是,詎數霍嫖姚”來稱頌赴邊者的才干和此行將取得的功績,明確表達出對所贈對象建功立業的企盼。
相較而言,送序則少於鋪排夸飾,而詳於記述分析。唐錦《贈都憲劉公巡撫延綏序》載:“戊辰秋九月,延綏缺撫臣,天子進方伯劉公為中丞,俾持節往殿之。再逾月,璽書即藩署,申諭焉。公謂延綏重鎮,巡撫重寄也,不可以緩,即日整裝就道。”其后,唐錦記錄了江滸之別的場景、友人的臨別叮囑,並提出自己的獨特看法:希望對方此行既不專事撫綏,亦不專事剌舉,應當“會而通之,張弛不倚”。行文有條不紊,說理細致妥帖。
與送友人赴邊相類,遙寄給邊鎮人物的作品內容亦包括對所贈對象的褒揚,對軍威整肅、邊塞靖定、君主策勛等情景的想象。而一旦傳來友人立功邊陲的捷報,則會極大地激發作者的熱情,直接促使寄贈作品產生。嘉靖十年(1531年),唐龍總治三邊,此后屢有斬獲。田汝成聞捷報作《聞延綏捷至寄奉唐相公二首》詩表述其功:“開府雄三略,元戎控八區。不須紆廟律,方叔擁皇圖。”屠應埈亦作《夏日延綏捷至奉寄總制唐相公三首》,對唐龍坐鎮邊塞的威儀進行了想象:“戈劍明朝日,旌旗拂夜霜。中興漢業盛,麟閣有輝光。”
除寄贈外,為邊鎮建筑名勝題作也是因人事往來促生的重要創作活動。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馬理作《榆林巡撫察院堂銘》,稱述延綏巡撫張子立招撫流民的安邊善政。由於前官暴虐,邊民遁逃,逐漸成為聚嘯勢力。張子立赴任后,通過教化招撫,增強了邊民凝聚力:“我境既安,我眾戴德。君子盡心,小人盡力。彼虜匪茹,鼠竊是組。薄言御之,執訊獲丑。余丑喙息,我師凱還。露布獻俘,喜動帝顏。”記述娓娓,可補史闕。類似題作還有張四維《延綏鎮修邊記》、劉珝《新建榆林衛廟學記》、馬汝驥《榆林道題名記》等。作者可能親身行邊,在實地為建筑名勝題作,但更多的時候他們不必遠赴邊鎮,隻需差遣仆役往還,借助間接描述與想象即可完成。
想象與議論:時局憂患對特殊書寫的推動
對邊鎮產生想象與議論的明人往往遠離邊鎮,甚至終身未嘗赴邊。空間的阻隔並沒有阻擋明人對邊鎮的好奇,因阻隔形成的陌生感反而激發出他們各種瑰麗的遐思與揣測,而一些重大邊事的發生則促使這種想象集中爆發。正德十二年(1517年),武宗西巡。此后兩年間屢次出關,歷次宣府、大同、榆林、綏德、太原。君臣暌違,內外否隔,朝野議論紛紛。王韋《聖駕傳聞幸榆林》詩、許成名《雪夜冬至節時駕幸榆林未還》詩、薛蕙《雪》詩均述及此事。這類作品中對邊鎮的描述大都出自主觀想象。
而當邊警頻現局勢轉急時,浪漫瑰麗的想象就被嚴肅峻切的議論所替代。萬歷十八年(1590年)王庭譔北還京師。入京后不久,在《答趙寧宇中丞》信中,他對時任陝西巡撫的趙可懷吐露了自己的擔憂:“今之兵果練邪?積果厚邪?其威已單,而其銳不可挫邪?徒令三軍之士力疲於修筑,虜乃長驅如坦途。財竭於供輸,而虜乃坐食如外府。”但實際上這種議論也無法全然客觀,由於創作者未嘗親身赴邊,對邊鎮形勢的分析仍帶有許多想象色彩。王庭譔自己未嘗不明白這一點,坦言“書生不學軍旅,隻以憂切枌榆、事關廟社,輒敢矢口浪談若此。然亦恃營平,持老成之慮,富方略之才,而后敢效一得之愚耳”。可見這種侃侃而談盡管凝結了作者的極大誠意,但其筆下所涉及的西北邊鎮卻不一定與現實完全對等,與前述“瑰麗的遐思與揣測”一樣,屬於作者在腦海中對現實場域的二次構建。
上述三種聯結方式如同三個不同半徑的同心圓,以作者與西北邊鎮接觸程度的不同依次向外擴展。最內圈是“路過與居留”,表現為邊鎮對創作的直接觸發。其次是“寄贈與題作”,表現為人事往來對酬答作品的促生。最外圈是“想象與議論”,表現為時局憂患對特殊書寫的推動。明代文學中行邊赴塞、備戰演武等具體情景則在這三種聯結下產生,並由此構成明代文學中西北邊鎮的主要風貌。由於創作者未必親身赴邊,其筆下情景帶有一定的想象成分,而親身赴邊者對當地的表述則糅雜了較多個人體驗與主觀情感,使明代文學中所構建的西北邊鎮場域並不完全與現實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