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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偉:類漢字古籍的價值

鄭偉2021年09月28日15:38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西南各民族及‘一帶一路’鄰國語言文字中漢字音的數字化整理與研究”首席專家、華東師范大學教授

用民族文字記錄的民族古籍文獻不但數量眾多、文字類型多樣,而且內容豐富、分布范圍廣、時代跨度大。少數民族聚居的西南省區,也是少數民族傳統古籍分布廣泛、數量龐大的地區。以雲南省為例,彝、白、哈尼、藏、獨龍、壯、傣、布依、苗、傈僳、拉祜、納西、景頗、瑤、佤等少數民族有各自的傳統文字。從文字的基本類型來看,既有源於古印度的文字(如金平傣文、傣仂文等),也有利用漢字創制的“類漢字”文字。

西南少數民族類漢字文獻的特點

西南少數民族與中原漢族在歷史上有著長期密切而友好的往來,為了記錄和傳承本民族的語言,借用漢字字形來創制本民族的文字是很正常的。這類文字在民間的叫法有“生字”“土俗字”“土俗文”等,而且不同的民族可能會使用同一種漢字系文字。如壯、毛南、仫佬、布依族所用的方塊字實際上均為古壯字一系。其他如苗、瑤、水、侗、京、白等民族的古文字和古壯字的性質相同,即大多數方塊字都是形聲結構:形旁表義,聲旁為“借音漢字”。具體來說,西南少數民族的類漢字古籍文獻有以下一些特點。

文獻歷史悠久。唐永淳元年(682)由廣西澄州刺史韋敬辦撰刻《澄州無虞縣 六合堅固大宅頌》碑文通篇大都為漢字,但也有近十個字的寫法與當時的通行漢字不合,如“置州佔”“從人無菜色”“桑滋耽”等文句均含有當時當地的民間“生造字”。南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雜志》“俗字”條說:“邊遠俗陋,牒訴券約,專用土俗書,桂林諸邑皆然。”可見在唐宋時期,方塊壯字在廣西地區已有著廣泛的使用。

內容和類別豐富。如廣西壯族的類漢字古籍,有多種歷史文書和文獻典籍,內容涉及宗教經師、碑碣、訟牒、契約、譜牒、信函、記事、祭祀文本、民歌、創世古歌、長詩、戲文唱本、說教詩文等。雲南白族以方塊白文書寫的文獻,也至少包括民間的手抄大本曲、吹吹腔、祭文、民歌,以及佛經、元明以來的石刻等。

跨境性。越南北部的少數民族岱(Tay)、儂(Nung)族來自我國廣西左江流域的壯族“儂人”支系,兩三百年前移居越南。岱、儂族使用的方塊字被稱為“岱喃字”“儂喃字”。越南主體民族的官方語言是越南語,我國廣西的京族所用的京語是越南語的變體,接近於越南語的北部方言。越南和我國廣西境內的京族自公元10世紀以后,也都通行仿造漢字而成的“字喃”。可以比較的是,泰國的官方語言泰語和我國雲南傣族所用的傣語、印度撣邦所用的撣語(Shan)語,均屬侗台語族壯泰語支,泰文和傣文也屬於同一種字母體系,撣邦也曾使用過與德宏傣文相同的書寫系統。

類漢字古籍的文字學價值

其一,收集正、俗字體,豐富中華民族的漢字字庫。西南少數民族的類漢字古籍,與越南、日本等國家和地區人們使用漢字或在漢字基礎上創造文字的情形相類,皆可納入“廣義漢字文化圈”。西南少數民族的類漢字文獻自唐宋始在民間出現,既然是在漢字基礎上的生造字,自然符合漢字的構造規律﹔又因方塊壯字都是民間自造文字,所以也具有俗體文字的性質。如表示“年”義的古壯字(現代壯文寫作bi)在各地寫法有“悲、比、卑、閉、俾、”等,這些壯字中包含的漢字或形似漢字的字形被稱為“借音漢字”。

其二,考証字形,從而校勘古籍。如表示“夜晚”義的壯字(現代壯文有haemh、hwnz兩個近義詞)在各地的寫法有“恆、恆、亨、漢、、含”等,可知用“含、漢、恆、亨”等漢字來表示壯語讀音是契合的。廣西少數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編寫的《古壯字字典》表“夜晚”的壯字還收錄了一個左“夜”右“瓦”的字形。借用漢字“瓦”作聲符,顯然與壯語讀音不合,從字形上推斷,應是將聲符“亙”(“恆”的省形)誤寫作“瓦”了。

其三,提出了創新的文字構形類型。貴州的方塊布依字有一般意義上造字類型,包括形聲合體字。如“虫如”表示“老鼠”,羅甸布依語讀[nu24],“如”為借音漢字。會意合體字,如“”表示“虎”,羅甸布依語讀[ku35]。“牛黃”表示“黃牛”,安順布依語讀[tsei31]。另外,還有一類“改體布依字”,即在漢字基礎上改變構形后產生的方塊字。包括增加偏旁部首,如用布依字“”表示“水”,貴陽布依語讀[zam42]。增減筆畫,如用布依字“”表示“騎”,貴陽布依語讀[kui53],可見右旁“丸”是“九”字上加了一點。改變漢字部件的位置或形體。如用布依字“仚”表示“仙”,這是個漢語借詞,貴陽布依語讀[si:n24]。再如用布依字“骨本”表示“地”,右旁的“本”是借音漢字“體”的省形,貴陽布依語讀[ti53]。

類漢字古籍的語音學價值

通過深入調查與探討西南少數民族類漢字的古籍資料,還能印証或解決不少語言學上的問題。

其一,完善對漢語語音史的認識。先說上古音,廣西地區的京族及越南字喃用“竜望”表示“望”義(越南文trong1),其中“竜”作聲符,是“龍(龍)”字的異體。王力先生《漢越語研究》(1948)一文已經指出,越文聲母tr-的古音是bl-、tl-、ml-之類的復輔音。反過來看,既然“竜”可以作早期越南語復聲母字的聲符,說明該字在上古漢語裡也應該是個復聲母字。再如上文說到古壯字“”可以表示“年”義、壯語讀作bi,說明創造該壯字時,“非”還讀b-,正是清儒錢大昕所謂“古無輕唇音”的有力証據。中古音方面,壯族前輩學者韋慶穩《廣西壯族的方塊文字》(1953)一文曾指出,“方塊壯字所借漢字的音讀,多為隋唐音讀,而不是現代南方官話的音讀”。我們曾在多篇論文中,具體說明過古壯字的借音漢字材料對於探討中古后期的內外轉、侯尤入模、果假合流、蟹止合流、宕江合流、臻三化二等音韻現象,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

其二,類漢字古籍的區域性反映了少數民族或當地漢語方言的信息。用方塊白字記錄的白族長詩《梁山伯與祝英台》中,普遍用帶鼻尾的借音漢字來表示白語裡不帶鼻尾的音節,如用漢字“剛”或“岡”記白語表“把”義的[ka],用漢字“冷”記白語表“這”義的,用漢字“坑”記白語表“起”義的。再如用“胰、夷、”“走引”“足引”等古壯字形聲字分別記錄壯語表“臟,污垢”“起來”“上,(水)漲”義且聲母都讀作[h-]的幾個詞,可見北方話讀零聲母的“夷、移、引”等漢字,在廣西當地的漢語方言裡是讀[h-]聲母的。

其三,古籍中的方塊字記錄了語音變化的若干細節。貴州扁擔山所用的方塊布依字,有用漢字“元”記錄當地布依語的“家”,讀作[za:n1],用漢字“由”記錄布依語“游”,用漢字“養”記錄布依語“重復”,這些例子說明扁擔山布依語曾經有過z->j-的聲母演變。

其四,通過將古籍古文字透露的語音信息與現代語言的讀音形式相比較,有利於獲得詞源學方面的正確知識。數詞“六”(越南文sau5)在京族及越南的字喃古籍中通常寫作“”,其中“老”為聲符。明代《安南譯語》的大部分版本用漢字“哨”來記錄其語音,而玄覽堂本用漢字“包”來記音,“包”“老”韻母固然無別,但聲母差別實在很大,不像是可以用來記錄同一個字喃“”的讀音。通過比較除越南語標准方言(河內方言)之外的其他南亞語語料,便可知用“包”來記音並非誤字,因為越南語的部分方言中,數詞“六”可讀作[phraw](會佔方言)、[phalw](豐方言)、[phalu](他文方言)、(卡蓬方言)等。可見在越南語內部,有的方言讀音近於漢字的“哨”,還有些方言的讀音近於漢字的“包”。這也間接証明,越南字喃、《安南譯語》等古籍文獻用漢字或類漢字來記錄越南語的材料是可信的。

西南少數民族及越南等鄰近國家所見的各種類漢字古籍文獻,是長期以來漢族和其他少數民族語言互動、文字互鑒、文化交流的忠實記錄。我們應該投入更多的精力,全面而認真地研究好這一大宗寶貴材料。

(責編:王小林、黃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