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曉旭,系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教授
捷克作家雅洛斯拉夫·哈謝克在其名著《好兵帥克》中曾寫道:“愷撒的羅馬軍團渡過了高盧海深入到了北方的某地,他們也沒有地圖。他們曾對自己說將換一條路回羅馬,好從中長更多的見識。他們也走到了。顯然正是從那時開始有了‘條條大道通羅馬’的說法。同樣,條條道路也都通向布迭尤維斯。好兵帥克堅信這一點。”
不隻捷克語,“條條大道通羅馬”幾乎是被現代世界上各種語言所熟知的一句諺語。人們普遍認為,這是一條來自古代羅馬的諺語。然而,在羅馬留下的浩如煙海的古代文獻中,根本找不到這句話。12世紀法國神學家兼詩人裡爾的阿蘭在《譬喻書》第5章中寫有“一千條道路世世代代引導著人們到羅馬”(Mille viae ducunt hominem Romam per saecula)、“很多條道路引導人們到羅馬”(multae viae ducunt hominem Romam)等句子,這些句子堪稱“條條大道通羅馬”一語最早的拉丁文記載,盡管其措辭與今日通行的表述有一定差異。
其實,在古代文獻中,也並非完全找不到與這句諺語可能相關的蛛絲馬跡。普魯塔克在《伽爾巴傳》裡談到羅馬市場上矗立著一座“金柱”,說“意大利開辟的所有道路最終都通向這座‘金柱’”。“金柱”的正式名稱叫“金裡程碑”,位於薩圖爾努斯神廟下方。據卡西優斯·狄奧記載,“金裡程碑”是奧古斯都建造的:“那時他本人被選舉為各方通往羅馬道路的監理官,他建立了名為‘金裡程碑’的裡程碑,他還從卸任大法官當中任命兩名配有持棍扈從的筑路官。”普林尼則記載了到羅馬建城第826年(公元73年),羅馬城共有265個十字路口、37座城門,從“金裡程碑”到各城門的直線距離總和為20羅馬裡765羅馬步(合30公裡多),而由該裡程碑出發穿過各個街區到達城市建筑群(包括近衛軍營地)邊緣的全部街道裡程總和是60羅馬裡多(合將近89公裡)。普林尼還評論道,如果再算上建筑物的高度,誰都會承認全世界可能沒有一座城市在規模上能夠與羅馬相比。
將羅馬視為“世界之都”,諸如此類的表述在拉丁文獻裡並不鮮見,而這恐怕也是自認為擁有“世界帝國”的羅馬人的一種普遍心態。因此,羅馬人很有可能說過“條條大道通羅馬”這句話。
事實上,一個羅馬人能夠天天在視覺上感受到“條條大道通羅馬”,例如他可以前往馬爾斯校場上的“維普薩尼亞柱廊”,這裡有一幅鐫刻在大理石上的世界地圖。這幅世界地圖是奧古斯都的發小、女婿和政治副手馬爾庫斯·維普薩尼優斯·阿格裡帕設計並計劃陳列在公共空間的。據普林尼記載,阿格裡帕的意圖是“將全世界展示給全世界看”,但是尚未付諸實施,他便去世了。阿格裡帕的妹妹維普薩尼婭·波拉按照哥哥的計劃和《地圖解說》,開始了陳列地圖的柱廊建造工程。尚未竣工,她也去世了。最后是奧古斯都接手完成的這項工程,地圖柱廊以維普薩尼婭·波拉的名字或其族姓命名。遺憾的是,它今已不存世。不過,“維普薩尼婭柱廊”世界地圖為羅馬開創了一種將帝國視覺化的帝國地圖傳統。著名的《波伊廷格地圖》被認為是“維普薩尼婭柱廊”世界地圖的延續,給人們呈現了一幅生動的“條條大道通羅馬”的世界圖景。
根據圖上若干信息可以判定,《波伊廷格地圖》的最后改訂時間是在公元4至5世紀,它是以13世紀的一張羊皮紙摹本的形式保存下來的。該地圖不僅囊括了整個羅馬帝國的疆域及其周邊,而且還繪制了美索不達米亞、阿拉伯半島、伊朗高原、高加索-裡海地區、中亞、印度直至恆河流域、斯裡蘭卡島,甚至還在世界的最東邊緣標注了表示中國的地名Sera Maior,盡管並未畫出中國的形狀。因此,它的確符合阿格裡帕的初衷,描繪了幾乎整個羅馬人所知的“人類世界”。但在另一方面,《波伊廷格地圖》在很大程度上更像是一個交通示意圖。它描繪的陸地和海洋形狀與實際相比,不僅不准確,而且在南北方向上空間被大大壓縮,東西距離又相應地被大幅度拉長了。考慮到中世紀摹本羊皮紙長卷形狀的因素,原圖可能更符合地理坐標。它僅詳細描繪了羅馬帝國和與之接觸較多、從而也了解較多的近東、高加索、印度和中亞這一以城市生活方式為主要特征的地帶。全圖出現了不少於555座城市和3500多個其他類型和規模的地點。其中,羅馬是用特殊的圖標標出,周圍有12條道路輻輳匯集於羅馬。這些道路都是羅馬最古老的干道,例如阿庇亞大道、拉丁大道、弗拉米尼亞大道、鹽道等,它們與帝國全境的其他道路相聯通,構成一個巨大而稠密的道路網絡。
與上述歐亞地帶“條條大道通羅馬”的景象迥異,對於這一地帶之外的羅馬帝國的外圍族群、歐亞草原的游牧人,諸如埃塞俄比亞人、法蘭克亞人、薩爾馬泰人、斯基泰人等所在的地區,羅馬人隻在地圖邊緣簡單標注以族稱或地名,而未繪任何自然地理信息。從這些情況看來,繪制《波伊廷格地圖》時,顯然採用了“行程錄”的資料和數據,或者它本身就是一種“行程錄”。羅馬人外出,並不常用地圖,由於地圖難畫,認起來也需要時間,他們更習慣於依靠方便實用的“行程錄”。“行程錄”猶如今天汽車裡的導航,可用於公私多種目的、多種形式的出行。它可以採用文學或銘文等文字形式。最簡略的僅包括若干地點之間的線路、途經站點、各段裡程的列表,詳細者可以加上例如關於路況或驛站設施等情況的說明。此外,“行程錄”也可以採用示意圖形式,就像《波伊廷格地圖》一樣。
現存文學形式的“行程錄”當中最有名的是編訂於公元3世紀晚期至4世紀早期的《安東尼努斯皇帝行省行程錄》。它記錄了遍布羅馬帝國絕大部分疆土的大約225條路線、2000多個地名和裡程數字。關於其起源和用途存在著很大的爭論。較早的觀點認為,它記錄的是“公共驛道”線路﹔而后影響大的一種觀點,把它解釋為官方任命專人對皇帝們或其軍隊在不同時間內既有行程或計劃行程的匯編﹔更晚的研究者又普遍否認其官方屬性,傾向於接受它純屬個人匯集不同年代和來源的“行程錄”資料編寫的作品,僅系供個人制定出行計劃參考之用的旅行手冊。不過,無論其性質如何,不可否認的是,羅馬帝國發達的道路系統服務於國家安全、治理、公共和私人生活的多個方面。
在編寫和繪制“行程錄”的時候,人們經常會從線路沿途的裡程碑上收集相關的交通信息。羅馬帝國在公元2世紀初其巔峰時刻疆域曾達500萬平方公裡,到晚期面積仍有440萬平方公裡,而在這一時期的113個行省當中有372條主干道彼此聯通,總裡程為40多萬公裡,其中80500多公裡的路面鋪有路石。當時在這些道路上每走一羅馬裡(合1.48公裡)就會看見一塊裡程碑,高盧和日耳曼地區則通用“高盧裡”(合1.5羅馬裡)為裡程計算單位。今天發現的裡程碑大約有8000塊。這些遍布帝國全境的裡程碑,除了提供交通的裡程數字外,還構成了一種深入民間宣講帝國權力的媒介。值得注意的是,裡程碑上皇帝名字的書寫方式在不同時期有所變化,早期帝國皇帝的名字是作為工程建造者而書寫,到了晚期則表示將該裡程碑作為獻禮奉獻給皇帝。
一個羅馬人,無論走在帝國的哪條道路上,都會被提示到皇帝和帝國的存在。他們堅信,無論走哪條路,都會走到羅馬。而一旦到了羅馬,漫步於市場間讀到“金裡程碑”上鐫刻的羅馬通向各行省首府道路的裡程時,或者駐足於“維普薩尼婭柱廊”,看到裡面的世界地圖上分布的條條道路時,他們也不會發愁回家。因為他們同樣相信,隨身攜帶的“行程錄”會給他們指出一條通往家鄉的最短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