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鍇:安徽師范大學教授
傅璇琮先生(左)與劉學鍇先生(右)合影 圖片由劉學鍇先生提供
《李商隱詩歌研究》 圖片由劉學鍇先生提供
唐詩研究之路
記者:首先,能否談談您是怎樣走上唐詩研究之路的?
劉學鍇:當時林庚先生讓我寫學年論文,題目都給我選好了,就寫陳子昂,我也根據老師安排,看了陳子昂等人的作品。后來,林先生講盛唐氣象,讓我讀《全唐詩》,統計各個時期題材的分布情況。我就趁這個時候,把《全唐詩》看了一遍。
記者:那您為什麼主攻李商隱研究呢?
劉學鍇:這是非常偶然的事情。人民文學出版社編了一套“中國古典文學讀本叢書”。大約是1975年,出版社的副主任帶人來學校,希望我們編李商隱詩選,因為其他的一些比較知名的詩人都有詩選了。這就是我研究李商隱的緣起。跟我合作的余恕誠先生,他的重點是搞整個唐詩研究,但我耽誤時間太久,年齡又大一些,所以我覺得不能把攤子鋪得太開,就很無奈地壓縮戰線,把它壓縮到這麼一個很狹小的陣地上。
但是真正看了那些注文和材料后,從觀點到材料到作家的生平,到作家的作品的系年,這裡面問題還是很多,盡管唐代詩人裡除了李杜韓柳以外,研究最多的就是李商隱。所以我當時就想先做李商隱的詩歌集解,因為說法太多而且互相矛盾,有的非常離奇,走火入魔的也有。正好我1979到1981兩年沒有課,在這之前一些基本的材料都搜全了,就把初稿寫完了,大概有一百五十萬字,然后請余先生一篇一篇看,看時用鉛筆在上面做一些記號,我們兩個再分頭來干。1983年遞交的稿子,到1988年年底才出來,等我拿到書已經是1989年了。
記者:那李商隱是您最喜愛的詩人嗎?
劉學鍇:從喜愛來講,我受林庚先生影響比較深。他喜歡盛唐詩,連李杜二人也是喜歡李白甚於杜甫。我當然也喜歡盛唐詩,以前甚至也想搞王昌齡集的校注,但已經把李商隱的詩集整理出來了,那時年齡又大了一些,無可奈何,隻好縮小戰線、不及其余,繼續從事李商隱的研究了。李商隱的詩歌集解出來以后,確實發現了不少問題,特別是像江鄉贈劉蕡詩這樣的疑案,從岑仲勉先生提出疑問以后,一直沒有解決,又極大地牽涉詩文編年和闡釋的相關內容,所以我研究的興趣也就比較大了。而且以往有人特別是明代人喜歡貶低李商隱,認為他的作品非常隱僻,隱僻到好像不能讀懂,我不是這個想法,我覺得不能要求好的作品都是那種一讀就能懂的。像無題詩,並不是很難懂,前后次序調一下關系也不大,但是從文字上來講,用典並不是很多。
當時正好是在改革開放的大背景下,過去李商隱的地位被壓得很低,但事實上,他的詩不僅藝術特色鮮明,而且傳統題材每個方面都有傳世之作、一流之作。對這樣的作家作品重新進行全面的梳理研究,我覺得是很有價值的。之后,我又把已經收集好的材料請余恕誠先生看,整理成資料匯編,后來又獨立完成了李商隱文的編年校注,收獲也很大。原來我以為隻要注疏就可以了,但是在這個過程中發現了不少問題,為此我已經發了不少文章了,因為借助詩和資料匯編還有文的校注,寫起來相對比較容易。最后李商隱的傳論隻寫了兩年,后來正好流行寫接受史,我就把這方面的內容也寫完了。
記者:您對自己的研究方法有沒有一些總結呢?
劉學鍇:我肯定是那種最保守、最沒有新意的。林先生確實對我啟發很大,因為我從本科起就經常去向他請教,每次他就點起一根煙侃侃而談,談他對作品的感受,這方面我受林先生的影響比較大。所以像《唐詩選注評鑒》,在高校是不能拿去評職稱的,也不算任何科研成果,但隻要初學的人讀了之后覺得有些收獲,那麼我就感到很滿意了。
我之所以沒有採取評點式的方式,是因為那樣的要求比較高。古代真正精彩的評點,可能就是一兩句話,但是你要消化的話,就是一大篇文章。“神韻說”到現在沒有一個人能說得非常清楚,所以我採取的是比較老實的方法——有一點感受,我就隨文書寫,看到一個地方寫得還不錯,我就加點文採多講幾句。
學術人生隨想
記者:您是知名教授,帶過很多學生。當年北大名師會聚,您就是跟著這些老師學習的。從求學的自身經歷和教授學生的角度來說,您認為一個學生應該怎樣讀書呢?
劉學鍇:這個問題從我自己的經歷來講就很難回答了,因為我耽誤了近20年。《文學評論》上刊發了一篇張伯偉教授寫的新中國70年來的古代文學研究的文章,他把上世紀90年代作為分界點,把這70年分成了兩個時期,這一點我也很同意。我們雖然前后兩個時期都在做研究,但整個路數基本上屬於前一個時期。我們這一代人大體上都是守著自己一畝三分地的專家,其實連專家也很難說,因為你搞的那些東西有一些到現在還不懂。所以90年代有博士學位以后成長起來的這批人,我們跟他們是沒法相比的。他們讀的書多,時間也多,各個方面條件也好,視野也寬,接觸到的西方理論也比我們好。當然,現在也有對人比較約束的東西。我總覺得,對搞人文科學的人,不能像對自然科學的人那樣管理。現在北大相對比較自由,他們還能搞代表作制度,其他很多學校都不允許,你不申請到像樣的課題,你幾年沒有成果,那你就要面臨被淘汰的危險,我覺得這個不好。人文科學需要積累。
記者:確實,教育部門和各高校科研單位也在逐步改善現狀。但是實際上作為現在的學生,通常會比較迷茫,不知道該讀什麼書。我們這代人沒有經歷過一個好的讀書方法的訓練。在這方面,您能不能給我們提供一些指導意見?
劉學鍇:這個題目太大了。現在跟過去時代不一樣了,過去是講書香門第,現在試問有幾個書香門第?沒有。因為過去的人學習的面本身就很窄,你就叫他讀《十三經注疏》,他也不是沒有條件,但現在是不可能的事情。小學、初中到高中畢業一直到考進大學,沒有太多時間念書,所以書香門第的問題根本就不現實。即使進了大學從頭讀起,讀通《十三經注疏》也是不可能的,除非能保証活100歲而且80歲以后還能開花結果,這個沒有人敢冒險。但是最精要的東西,我們這一代人也缺乏,《十三經注疏》除外,《老子》《庄子》等書得了解的,這些篇幅也不大。這樣源頭性質的文獻假如說你一點都不知道,那你搞任何一段的文學研究都很困難。我從1978年以后招研究生也有這個問題,閱讀面僅盯著專業,比如我搞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學,就把這一段的背景翻一翻。我的學生鄧小軍算是讀書讀得最多的一個,作為他的老師,我讀的書絕對沒有他多。除了本方向的書,他還讀了很多先秦的書,但是這樣的學生絕跡了。另外,過去像我們這些人,不管其他方面條件怎麼樣,至少我對文學有興趣,那時候搞文學也好搞理科也好,待遇都差不多,不存在收入懸殊的問題。但現在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不一樣了,人文社會科學和工程技術科學就更不用說了,這樣一來,我就發現了一個現象。比如我教的某屆學生,幾乎沒有一個人報考師范大學研究生,沒有一個人把中文系當作第一志願。不管自己是不是喜歡中文系,但他絕對不念中文系,他們現在從事的都是金融、經濟方面的工作,這就是社會風氣的變化。人文科學本來就要有很深的積累,像錢鍾書那樣的學者,現在基本沒有了。
記者:現在社會上偶爾也會泛起“一代不如一代”的聲音,這種聲音也從社會滲入學界,您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的呢?
劉學鍇:不能那樣要求,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不同情況。能夠卓然領銜於一個時代的學者,隻能作為一種奢望。萬一哪天有一個人對文學和文學研究很有興趣,而家庭環境又允許他這樣全身心地去投入,也許會蹦出來這樣的人物。多數人還是要根據自己的基礎和愛好選定一個稍稍集中一點的領域,長期地去專攻,那樣效果會好一點。但是現在好像很多人什麼文章都能寫,我一方面很佩服,一方面很奇怪,因為這好像是不太可能的事情。這幾年的雜志我都自己自費訂閱,但那種讓人看了能夠眼前一亮的文章很少。
上世紀90年代以后,文學研究涉及的面廣了,不僅僅局限於古典文學本身,也不像過去隻注重那一點點歷史。文化社會學也好,文化的古典研究也好,面鋪得很廣,好像攤大餅,餅攤得很快,最后回不來了,中心那一點文學本身的東西卻沒有下功夫。
古典文學研究就某個個別的人而言,可以有一些自己的側重點,但整體來說,要以經典作家作品,一二流的作家作品為主。現在有些碎片化,有的對象毫無意義,也被翻出來研究。跟搞歷史不一樣,我到某個野外搞了一片秦磚漢瓦,可能搞出一些新成果來,但是文學作品假如本身是垃圾的話,那它就是垃圾,不可能變廢為寶。現在研究生那麼多,連本科生也要寫畢業論文,又要求創新,隻好寫人家不屑於寫,本身又毫無價值的東西。但這樣搞下去,一個很顯然的結果就是大作家大作品的研究這些年一直沒多少進展。
記者:您說的是。如果基礎研究比較差,隻在研究對象上作拓展,或是變換視角,這樣的做法對整個研究來說不僅不是進步,反而是種退化。
劉學鍇:材料還是那些材料,解釋還是那些解釋,換一個角度就展示出一篇有創新性的文章了,這不是騙人嘛。我總覺得還是要從作品本身做起,無論是用老的評點的方式也好,用論述的辦法也好,反正得把作品搞透,但是現在能夠在這方面下功夫的人太少了。
記者:現在社會上老是在談論一個功利的問題,有些人對中文系並沒有太大的興趣,覺得文學是無用的學問。能否請您談談,文學和文學研究在您一生當中所起到的作用或者意義。
劉學鍇:2018年我回安徽師大參加校慶,經常有人問我兩個問題,一個就是為什麼從北京跑到安徽去,一去就是四十年而且也不想回來,一個就是我現在的生活目標。我可能還是想當大學老師,而且還是中文系的老師。我在搞研究的過程中沒有任何痛苦,盡管有時候搞得非常累,因為搜集資料不像現在這麼方便。但是心情是很愉快的,因為這個東西我自己喜歡,一邊做學問一邊欣賞,就像看戲一樣,百看不厭。所以搞古典文學研究,特別像唐詩,至少我精神上很愉悅,從這方面講我這一生沒有任何遺憾。
如果有下輩子的話,我還是會搞文學。在學校工作時我有個習慣,每一年我會把所有知名文學雜志都翻一遍,挑好的文章來讀。我覺得有了文學之后,人的生活要豐富很多,特別是讀好的作品。我不主張文學過多地宣揚那些惡的丑的東西。我覺得人性無善惡,也可以說既有善又有惡,那麼,現在花那麼多力量來展示惡,是自己跟自己作對,把自己降為動物。那些東西能讓人產生對社會的興趣嗎?不太可能。所以,我主張文學作品盡可能表現真善美的東西,那樣的話人生過得才會有些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