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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俊修:近代國人海權觀念的演變

胡俊修2021年02月08日08:56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近代國人海權觀念的演變

作者:胡俊修,系三峽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

古代中國海洋意識比較淡漠,這主要緣於海洋與多數國人生產生活方式的相對疏離。古代中國發展路徑基本上以內陸農耕文明為主,與游牧文明時有碰撞交流,偶有走向海洋之舉,皆大抵源於君主個人種種目的或某個階段特殊需求,缺乏走向海洋的根本動力。秦皇漢武之際的海洋探索不過是為君王“求仙訪藥”的獨奏﹔鄭和下西洋也因“遠航的御用政治性注定了其不可延續”(馮天瑜:《中國文化生成史》〔上冊〕),武漢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85頁)。然而,近代以降,隨著西方列強用堅船利炮強行叩開國門,國人從對海洋的相對漠視之中蘇醒過來,加強了對浩瀚大海的探索與思考,海權觀念隨之萌生並逐步發展。

從被動到主動:海防范圍的延展

據學者研究,自1840年鴉片戰爭開始的百余年間,西方列強從海上入侵中國達84次,入侵艦艇1860多艘,入侵兵力達47萬人(許華:《海權與近代中國的歷史命運》,《福建論壇(文史哲版)》1998年第5期)。外患時常自海上來,催生了中國社會精英的海防觀念。

鴉片戰爭中,林則徐根據敵我軍力和武備優劣之勢,提出以守海口為主的近岸防御思想。他主張“以守為戰,以逸待勞,固守藩籬,使之坐困”的海防戰略。“若令師船整隊而出,遠赴外洋,並力嚴驅,非不足以操勝算。第洪濤巨浪,風信靡常,即使將夷船盡數擊沉,亦隻尋常之事,而師船既經遠涉,不能頃刻收回,設有一二疏虞,轉為不值,仍不如以守為戰,以逸待勞之百無失也”。“此時不值與之海上交鋒,而第固守藩籬,亦足使之坐困也”(《林則徐集·奏稿》,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762、884頁)。林則徐建議清廷從長計議,著手海軍建設:“船炮水軍斷非可已之事,即使逆夷逃歸海外,此時亦不可不亟為籌劃,以為海疆久遠之謀。”(楊國禎:《林則徐書簡》,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82頁)然而,這些建議並沒有引起清廷的重視,甚至招致批評。

林則徐與略晚的魏源,皆認識到西方列強之優勢在於船堅炮利,因此,船炮力量與先進裝備成為中國海防之必需。魏源還將林則徐“制炮必求極利,造船必求極堅”的構想,升華為“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思想,強調“善師四夷者,能制四夷﹔不善師外夷者,外夷制之”(魏源:《海國圖志》,李巨瀾評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67頁)。

19世紀70年代中期,列強同時覬覦中國之東南沿海與西北邊疆,“海防”與“塞防”便一並尖銳地擺在清廷面前。海防與塞防到底孰緩孰急?一時爭議四起。

李鴻章認為海防是當務之急。若西北邊塞失守,“於肢體之元氣無傷﹔海疆不防,則腹心之大患愈棘”(《李鴻章全集》,時代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072頁)﹔如果海防塞防同時著手,朝廷必“財用極絀”,陷入窘境。

時任湖南巡撫王文韶則極力主張以西北塞防為重。“時機之急,莫此為焉”,“目前之際,尚宜全力西征”(李書源整理:《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第十冊,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4023~4024頁)。

左宗棠其時身負西北塞防重任,卻能超出目力所及,從國家全局出發,提出海防塞防並重。他主張“時事之宜籌,謨謀之宜定者,東則海防,西則塞防,二者並重”,皆絕不能停兵節餉,“停兵節餉於海防未必有益,於邊塞則大有所妨”(張俠等合編《清末海軍史料》,海洋出版社1982年版,第221頁)。

海防與塞防之爭的結果是:海防和塞防事務同時並舉,議論多時的近代海軍建設也正式進入實施階段。從某種意義上說,海防與塞防之爭標志著傳統國防觀念向近代國防觀念的轉變。然而,甲午戰爭北洋水師全軍覆沒,宣告清廷加強海防的努力徹底失敗。

進入民國時期,一批有識之士為改變自晚清以來海防戰略保守、被動的局面,加強國家自衛能力,提出“不得不另開蹊徑,以講求適應時宜之海防”。1935年,胡宗謙提出“攻勢防御”的海防思想,意在既需具備自衛之能力,又可於外海具備有效之攻擊力量。為此,他主張建設三道防線,即“潛水艇防衛”“海港軍港建設”“江河要塞及內陸要塞建設”(胡宗謙:《國防破碎中之中國海防與海軍建設問題》,《前途》1935年第3卷第8期)。1940年,呂超也提出“三道防線說”。他認為“一國的國防,軍事學家向來把它劃成三道防線,以敵人的領土領海為第一道防線,以本國國境為第二道防線,以本國內陸為第三道防線”(呂超:《怎樣發展我們的海軍》,《海風月刊》1940年創刊號)。呂超強調加強力量於第一道防線,以掌握制海權。其具體謀劃雖與胡宗謙之主張大不相同,但核心意旨卻是殊途同歸,即將第一道防線置於遠海。1941年,“新海軍運動”的發起人郭壽生提出中國海防可分為“外海防線”與“內海防線”。

受“唯有攻勢的防御,才是有效的防御”思想之影響,無論是“三道防線說”抑或“內外二道防線說”,皆主張將近海的“守勢防御”轉為遠海的“攻勢防御”,如此“就可以在敵人侵入我領海之先,與敵人以相當的打擊”(劉純巽:《中國海軍在抗戰時期中之主要任務》,《海軍整建月刊》1940年第1卷第3期),破壞敵人強行登陸或侵入內地的企圖,進而形成有效自衛,捍衛民族主權。

西方列強的重重壓迫,也刺激了近代國人積極思考太平洋形勢。他們開始將中國視作“太平洋國家”,並作宣誓式表態,“我們須以太平洋主人的地位,樹立中國之太平洋的國策”。這種以主人翁自居的信心,並非如同帝國主義列強般,是為謀求侵略和掠奪,而是主張一切國防外交政策,皆應以太平洋為出發點,中國應該承擔起維護太平洋地區安定與和平的責任。歷史學家、政論家胡秋原提出,“我們生於太平洋時代,又為太平洋國家,自不能不注視太平洋,不能不以太平洋的安危為己任。我們一切國防外交政策,不能不以太平洋為出發點”(胡秋原:《中國的太平洋:論我國策之基點》,《海軍雜志》1942年第14卷第12期)。

從軍事到經濟:海權意識的國際化

馬漢是美國近代著名的軍事理論家,其海權理論具有世界性影響。1890年出版的《海權對歷史的影響(1660—1783)》(又譯為《海權論》)一書,標志著其海權理論的提出和確立。馬漢視軍事控制、海運開拓、海外貿易為海權的有機組成部分,認為“海權其義甚廣,它不僅包括通過海上軍事力量對海洋全部或一部的控制,而且也包括對和平的商業和海上航運業的控制”,影響各國制海權的主要條件包括地理位置、自然結構、領土范圍、人口數量、民族性格、政府特征(阿爾弗雷德·塞耶·馬漢:《海權論》,歐陽瑾譯,台海出版社2017年版,第26~27頁)。

1900年,日本乙未會主辦並在上海發行中文月刊《亞東時報》,開始連載《海上權力要素論》,這是海權理論第一次傳入中國本土。1909年,深受海權理論影響的中國留日學生,以“討論海軍的方法、普及國民海上知識為宗旨”,在東京創辦了《海軍》季刊,針對海權問題進行集中討論。1927年創刊的《海軍期刊》,從第一卷第6期開始連載唐寶鎬翻譯的《海上權力之要素》,首次將《海權對歷史的影響(1660—1783)》一書核心內容介紹給國人。

馬漢海權理論的傳入,促進了國人海權思想的形成發展,開始將國家發展與海權聯系在一起。時人提出“凡一國之盛衰,在乎制海權之得失”(海濤:《海軍軍人進級及教育之統系》,《海軍》1910年第2期)。“我國苟不欲提高國際地位,保疆土之安全,並謀民族之發展則已﹔否則必須全國上下,對於海上權力之重要,有明確的認識,效法歐美日本,對於此種國防上必要之建設,協贊進行,尤須廣育人才,以為群策群力之助。政府方面,更須兼籌並顧,而予以有可為之機能。鞏固疆圉,維系和平,發揚國光,繁榮民族,合此無他道也”(陳紹寬:《對於國防上之感想》,《東方雜志》1936年第33卷第1號)。

海權理論傳入之后,國人海權觀念呈現出國際化趨勢,突破了過去單一的軍事維度,視野延伸到海洋經濟與貿易,甚至提出了以海興國的設想。時人提出,海運為國家進化所必需,是“一國命脈之所在,凡發達的國家必定強盛,落后的國家必定衰弱”(魏文翰:《海運的基本認識》,《海建》1948年第1卷第2期)﹔而海洋貿易則成為民族繁榮之命脈,“在現代國際經濟劇烈競爭,利害時相沖突之下,欲使民族繁榮,必須發展海外貿易,實屬毫無疑義者”(呂德元:《海軍與民族消長之關系》,《海軍雜志》1935年第8卷第4期)。

孫中山提出了以海興國的構想。1919年,他完成了關於振興中國實業以實現國民經濟近代化的專著——《實業計劃》,大力倡導軍港、商港、漁港建設,與陸岸鐵路形成聯運,以溝通內外,促進國民經濟興盛發達。

時任海軍總長、海軍總司令陳紹寬的海權認識與孫中山如出一轍,將海權、海軍、貿易視為一體,互為支撐。“領海完全與否,全看海軍……如果海權能夠擴張,那末工業商業才可制勝。因為有了海軍,則商舶不致受人欺凌,盡可將我們的工商品運到他國,來交換貿易,吸收他國的金錢”(高曉星編:《陳紹寬文集》,海潮出版社1994年版,第4頁)。

自衛與和平:不變的價值訴求

自晚清至民國,國人皆將海軍視作我們這樣一個濱海國家的“障身之具”“防衛之道”。時人倡議整頓軍備之目的,“純為自衛而非征服,純為防御而非發展”,“不脅威,不侵略”(郭甄泰:《東北海防》,《東方公論》1930年第21期)。在生死存亡的民族危機之中,“發展海軍,也就是救亡的重要途徑了”(李一萍:《明日的中國海軍》,《先導》1933年第1卷第8期)。“惟有上下一心,內外一心,局中局外一心,自始至終,艱苦貞定……力事講求,為實在可以自立之計,為實在能御外患之計”,從而達到“庶幾自強有實,而外侮潛消”的效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奏擬籌海防應辦事宜折》,《清末海軍史料》,海洋出版社1982年版,第6頁)。這是一種面對危機的策略性應對和加強自我防衛的努力,並沒有對外擴張的訴求。

對外侵略擴張,是近代西方列強所看重的海軍主要功能。西方近代海軍是在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產生並發展壯大的。海軍成為西方列強對外殖民擴張所依賴的威懾力量,是其維護自身利益和進行海外侵略掠奪的一個主要兵種,其發展壯大歷程充滿血腥與罪惡。而在近代中國海權觀念的演進中,和平始終是主旋律。無論是晚清時人在船堅炮利刺激下產生的“借以為我所用”的意識,還是民國時人在海權理論影響之下萌發的以海興國的體悟,都是一種“和平自守”的態度和主張。

近代國人海權觀念歷經演變,但自衛、和平的價值訴求一直未變,這與中華文明的和平傳統一脈相承,是一種迥異於富有擴張性之西方文化的和平傳統。在中國傳統的“天下”空間概念中,“平天下”是人生目標的最高層次,依靠的是“陶冶萬物,化正天下”的仁政,展現的是一種“文德徠遠的世界主義”。“這種非強權的,建立在和平主義、倫理主義基礎上的世界主義,是中國人宏闊的空間概念和崇高的理想境界”(馮天瑜:《中國文化生成史》〔上冊〕,第250、251頁)。

(責編:孫爽、宋美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