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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漢洋:唐詩中的“濁汴清淮”意象

滕漢洋2021年02月08日08:44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唐詩中的“濁汴清淮”意象

汴河是一條古老的運河,即春秋戰國時期鴻溝水系中的汳水。自東漢王景治河理汴后,汴河水道基本固定,乃是自滎陽引黃河水,經浚儀、宋州至彭城入泗水,再由泗水匯入淮水。淮水則是中國古代的“四瀆”之一,《禹貢》謂大禹治水時,“導淮自桐柏,東會於泗、沂,東入於海”。也就是說,汴水與淮水本來並不直接相通。自隋煬帝開通濟渠,從洛陽西苑引谷、洛水達於河,又自板渚引河通於淮,汴水始自陳留偏離舊道,在泗州匯入淮水。所謂“汴水通淮利最多”(李敬方《汴河直進船》),溝通淮、汴二水的通濟渠是隋唐運河中最為重要的一段,上述這種水道地理上的變化,也使得唐代文人的運河行旅詩歌在表現汴河與淮水時,形成一種特殊的文學意象。

自古提及黃河者,除了感嘆其奔騰萬裡的氣勢外,多矚目其水色之渾黃。汴河引黃河水為源,因此也便成為一條濁河。唐人行旅來往汴河,也多關注這一相對較為特殊的水質現象。高適天寶三載(744)從宋州東游淮楚,其《東征賦》雲:“出東苑而遂行,沿濁河而茲始。”這裡所謂的“濁河”,即宋州附近的汴河。日僧圓仁於會昌四年(844)取道汴河回國時記:“汴州以來,傍河路次人心急惡不善,能似所吃汴河水之急流渾濁也。”(《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以汴水的“急流渾濁”喻人心的急惡不善,可謂能近取譬。

渾濁是汴河留給唐人最為深刻的印象,唐人旅居汴河路次,因此常以“濁水”代指汴河,並將其引為詩歌意象。白居易《茅城驛》雲:“汴河無景思,秋日又淒淒。地薄桑麻瘦,村貧屋舍低。早苗多間草,濁水半和泥。最是蕭條處,茅城驛向西。”茅城驛是宋州汴河上的水驛。汴河兩岸本多平原,如白居易所言,真可謂“無景思”也。加上秋日淒清,此時又正是汴河水淺難行之時,“濁水半和泥”的汴河也自然成為這種淒涼蕭條的一部分。又如孟郊《汴州別韓愈》:“不飲濁水瀾,空滯此汴河。坐見繞岸水,盡為還海波。四時不在家,弊服斷線多。遠客獨憔悴,春英落婆娑。汴水饒曲流,野桑無直柯。但為君子心,嘆息終靡他。”首兩句因惡汴河濁水之名而生發空滯汴州不歸的焦慮感,中六句以汴水東流入海帶出久客不歸之嘆,末四句則以汴水多曲帶起詩人對韓愈的惜別之情。全詩三用汴水意象比興托意,饒有趣味。此外,汴水渾濁既是常態,則汴水澄清也便成為一種瑞象。姚合《寄汴州令狐相公》雲:“汴水從今不復渾,秋風鼙鼓動城根。梁園台館關東少,相府旌旗天下尊。詩好四方誰敢和,政成三郡自無冤。”以汴水澄清比喻令狐楚治理汴州的政績,堪稱“濁汴”意象的絕妙反用。

與提及汴河多關注其水質渾濁不同的是,唐人提及淮河時多稱“清淮”。“清淮”原是清水與淮水的並稱。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雲:“清河,在縣治西,即泗水下流也。自山東泗水縣流經徐、邳之境,過桃源縣北,又東至縣西北三十裡之三汊口,分為大小二清河,大河繇縣治東北入淮,小河繇縣治西南入淮。”可見,將清河與淮河這兩條交匯的河流並稱“清淮”,原本與“涇渭”“汴泗”等河流的並稱一樣,並無特殊的內涵。南北朝時期,“清淮”則逐漸演變成為淮河之代稱。如何遜《與胡興安夜別》雲:“居人行轉軾,客子暫維舟。念此一筵笑,分為兩地愁。露濕寒塘草,月映清淮流。方抱新離恨,獨守故園秋。”“清”在這裡已經變成了一個形容詞,而與大、小清河無關。

至唐代,“清淮”已經成為具有吟詠價值的詩歌意象。《文苑英華》載楊諫《月映清淮流》賦、徐敞及佚名的《月映清淮流》詩,皆唐人的省試作品,乃是用前引何遜詩中的“月映清淮流”一句為題。“清淮”這一意象被引入省試詩賦,說明其文學審美價值已經逐步經典化。唐詩中大量與運河行旅相關的“清淮”意象,既是這種經典化過程中的一部分,也可以視為這種經典文學意象對文學創作所產生的擴散性影響。

綜合以上的分析,獨立來看,唐代運河行旅詩中的“濁汴”與“清淮”意象各有其意義承載。但淮河在中國具有分水嶺的意義,而從唐代的運河交通來看,汴河、淮河與邗溝連接兩京和東南地區,汴、淮交匯處作為不同文化區域的分界線,最易引發“秦地故人成遠夢,楚天涼雨在孤舟”(李端《宿淮浦憶司空文明》)的感嘆。如宋之問《初宿淮口》雲:“孤舟汴河水,去國情無已。晩泊投楚鄉,眀月清淮裡。汴河東瀉路窮茲,洛陽西顧日增悲。夜聞楚歌思欲斷,況值淮南木落時。”崔顥《晚入汴水》則雲:“昨晚南行楚,今朝北溯河。客愁能幾日,鄉路漸無多。晴景搖津樹,春風起棹歌。長淮亦已盡,寧復畏潮波。”從運河行旅的角度來看,由淮入汴或是由汴入淮所引起詩人情感的波動,無疑是傳統的地域分野觀念借助運河交通所產生的文化影響。

由淮入汴或是由汴入淮的情感波動固然與“山川地脈分”(孟浩然《送吳宣從事》)等傳統文化認知相關,但更直接的是與行旅之人的旅途觀感相聯系。如李嘉祐《游徐城河忽見清淮因寄趙八》雲:“自緣遲暮憶滄洲,翻愛南河濁水流。初過重陽惜殘菊,行看舊浦識群鷗。朝霞映日同歸處,暝柳揺風欲別秋。長恨相逢即分首,含情掩淚獨回頭。”李紳《卻入泗口》雲:“洪河一派清淮接,堤草蘆花萬裡秋。煙樹寂寥分楚澤,海雲明滅滿揚州。望深江漢連天遠,思起鄉閭滿眼愁。惆悵路歧真此處,夕陽西沒水東流。”前詩由“忽見清淮”而引發,由濁汴與清淮交匯處的特殊水質現象,引起“長恨相逢即分首”的感嘆﹔后詩也是由汴淮交匯處“洪河一派清淮接”這一地理現象所觸發,從而使詩人生發“惆悵路歧真此處”的感慨。在這兩首詩裡,“濁汴”和“清淮”兩個詩歌意象結合在一起,已經超越了兩者各自獨立時候的內涵指向,重新生發新的意蘊。

除了具象地表現汴淮交匯處的地理現象及抒寫由此引發的心理感受,唐人相關的濁汴清淮意象還進一步引申。如劉禹錫《浪淘沙九首》其三雲:“汴水東流虎眼文,清淮曉色鴨頭春。君看渡口淘沙處,渡卻人間多少人。”詩由汴淮交匯處渡口的不同水質現象,表達世事人生流變不常之理。孟郊《憩淮上觀公法堂》雲:“淮水色不污,汴流徒渾黃。且將琉璃意,淨綴芙蓉章。”用濁汴清淮交匯而淮水自清的現象,喻清淨之心不染塵俗的佛理。這些詩歌中的濁汴清淮意象,超越了對現實中的運河交通地理的書寫,無疑是對基於運河交通所生發的這一文學意象的合理拓展。

(作者:滕漢洋,系江蘇海洋大學文法學院副教授)

(責編:孫爽、宋美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