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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洋:再論《回鄉偶書》“鬢毛衰”詩案

吳洋2021年02月08日08:43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再論《回鄉偶書》“鬢毛衰”詩案

作者:吳洋,系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副院長

【文學爭鳴】

賀知章的《回鄉偶書》是一首膾炙人口的名篇,而其中“鄉音無改鬢毛衰”一句“衰”字的讀音和釋義歷來聚訟紛紛。直至前些年,北京大學孫玉文教授撰寫《解讀唐詩“鄉音無改鬢毛衰”的“衰”》一文(見《陝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期),對此問題進行了系統梳理,可為此樁詩案做一了結。然而最近,筆者讀到盛大林先生《“鬢毛衰”詩案:“衰”的論爭源於韻書刪改》一文(見《光明日報》2020年12月19日12版),發現盛先生重提此案,觀點穎異。因此筆者草成此文,以期與盛先生商榷,同時也借此對《回鄉偶書》做一番梳理。

目前我們所見到的最早著錄此詩的是宋人孔延之所編《會稽掇英總集》(以下簡稱《總集》)。是書卷二有“賀監”一條,此條下首列唐玄宗贈詩,接著列舉李適之等三十七人送賀知章歸鄉詩,然后引賀知章“回鄉偶書二首”,其二作“幼小離家老大回,鄉音難改面毛腮。家童相見不相識,卻問客從何處來。”

《總集》中所錄餞行贈詩場景與兩《唐書》賀知章本傳所載相合。據《四庫提要》,此書大約編成於宋神宗熙寧五年(1072)。這是目前所能見到的《回鄉偶書》的最早面貌。南宋洪邁編《萬首唐人絕句詩》,於宋光宗紹熙三年(1192)奏上,其中所錄《回鄉偶書》與《總集》所錄完全一致。可見這一版本的《回鄉偶書》在兩宋時期一直流傳不輟。

此詩第二句“鄉音難改面毛腮”之“腮”字,為“顋”之俗體字,在《廣韻》中屬咍韻,與第四句韻腳“來”同一韻部,而第一句末字“回”為灰韻,與咍韻同用。因此,“回”“腮”“來”三字押韻,並無任何問題。“面毛”即胡須,“腮”即兩頰下部,此句是說鄉音未改但是兩腮已經生須。

“家童”,一般指私人家中的仆人。我們從兩《唐書》本傳中知道,賀知章於天寶三載(744)上疏求為道士並還鄉裡,又舍家鄉舊宅為道觀,玄宗皆許之。如此看來,則詩中所雲正是賀知章回到故鄉舊宅,與家中仆人見面時的一段場景。

筆者認為,《總集》中所記錄的《回鄉偶書》,無論在押韻上還是在釋義上都無任何問題,且與賀知章的事跡相合,應該是其詩作的原貌。

宋代趙令畤所著《侯[~符號~]錄》卷二有“賀知章回鄉偶書詩”條,其中第二首作:“幼小離家老大回,鄉音難改面毛[~符號~]。兒童相見不相識,卻問客從何處來。”據孔凡禮先生考証,《侯[~符號~]錄》大約刊刻於南宋初年。這是《回鄉偶書》第二早的版本,相比於《總集》,其中有兩處非常關鍵的異文。

其一,“面毛[~符號~]”。“[~符號~](sai1)”字不見於《廣韻》,但是見於《集韻》的咍韻。孫玉文先生已經指出,“[~符號~]”為聯綿詞單用的例子,作“胡須披拂貌”講,並且將該字淵源追溯到《詩經》“盧重鋂,其人美且偲”和《左傳》“於思於思,棄甲復來”。

據兩《唐書》本傳記載,賀知章性格狂放不羈,自然不屑於推敲煉字,亦不屑於“刊飭”詩作,導致其身后並無文集傳世。從賀知章現存的詩作來看,除了應和詩之外,大多平白如話,不用典故,“鄉音難改面毛腮”的語言風格完全符合賀知章的個性。然而“[~符號~]”字生僻,似乎在入宋之后普遍被認作“思”的分別字,其含義亦古奧,對此詩來說,遠不如“腮”字更加符合賀知章“醉后屬詞”“文不加點”的才性。

筆者推測,這一異文的產生或許與宋人對於“[~符號~]”字的重新認識以及誤讀賀知章草書原稿有關。

其二,“兒童”。《總集》中的“家童”指賀知章舊宅中的仆人,賀知章是主動辭官,天子同僚餞行轟動一時,其還鄉乃歸老安養之計,本無過多傷感。“家童”與賀知章相見不相識,雖有物是人非之感慨,但亦不無些許詼諧意味。

換成“兒童”以后,整首詩作的基調也發生了變化。主人公被家鄉的兒童當作過客,使得家鄉近在咫尺,卻如此陌生。詩作把主人公放在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在老大與青春、主人與過客、家鄉與遠方、漂泊與歸宿的張力中,呈現出無盡的悲涼與孤獨。后世的傳本中,為加強這種張力,又將“面毛[~符號~]”改作“鬢毛衰”以突出歲月之流逝﹔將“卻問”改作“笑問”以加強人生遇合之無情。更改后的版本,文學性得到了強化,卻背離了此詩的創作背景。

趙令畤於此詩后有一小注雲“一說雲黃拱作”。筆者推測,此黃拱或是引用賀詩之人。蘇軾在《東坡志林》中記載五代時黃損離家出走多年,歸來后題壁書《回鄉偶書》第一首,稍改數字以應其事。明代瞿佑在《歸田詩話》中記載元末黃德廣客居大都多年后返鄉,亦頌賀知章《回鄉偶書》第二首以寓慨嘆。

顯然,此詩非常適合游子抒發感慨。黃拱很可能像黃德廣一樣引詩抒情,既是引用,自然無須考慮原詩的背景,為了更加貼合當時的處境,他也很可能像黃損一樣對原作進行更改,時人不知,誤傳為作者。《侯[~符號~]錄》中的異文或與此相關。

由於《侯[~符號~]錄》的這一誤記,導致原本與辭官還鄉密切相關的《回鄉偶書》,變成了后人抒發羈旅飄零、思鄉倦游的公共文本。

南宋時,原本的“面毛腮”已經多被改作“鬢毛衰”。於是問題出現了。衰字主要有兩個讀音,一個讀cui1,義為等級差別、遞減、喪服,在《廣韻》中屬支韻﹔另一個讀shuai1,義為衰退、衰老,在《廣韻》中屬脂韻。“鬢毛衰”的“衰”顯然隻能讀shuai1,為脂韻字。但是脂韻與其他韻腳“回”“來”所屬灰、咍韻在近體詩韻中並不押韻,孫玉文先生用大量例証証明,唐詩中“鬢毛衰”或者類似的表達,“衰”字都取“衰白”義,均讀shuai1,且從不與灰、咍韻通押。在第二句韻尾位置使用一個不押韻的字,這在近體詩的格律中是絕對不應該出現的。

然而如果我們檢查詞韻,會發現支(包括脂、之二韻)、微、齊、灰(一部分韻字,包括“回”,但不包括“來”)四韻已經通押,這說明在宋代,“衰”已經與“回”字押韻。同時,我們在宋詩中發現不少押灰韻的作品僅在第一句末尾用“衰”字,比如楊萬裡《臥治齋盆池》“舊來菰葉已全衰,旋買新荷帶藕栽”。我們知道七言律絕和律詩的首句句尾多選擇鄰韻的字,這似乎說明,宋代“衰”字的讀音也已經與“來”非常接近了。到元代以后,“衰”(shuai1)已經在“皆來”韻中,與“來”字屬於一個韻部了。

綜上所述,“鬢毛衰”之“衰”,隻能讀“shuai1”,為“衰白”之義,在唐代並不與灰咍韻押韻。宋人誤“腮”為“[~符號~]”,又因“[~符號~]”字生僻難讀,所以選取了一個與其聲旁“思”字音近、在當時語音中與“回”“來”讀音和諧且更宜抒發感慨的“衰”字來代替“[~符號~]”字。明人發現“衰”字不合近體詩韻,故而引起這場爭論數百年的詩案。

盛先生在文章中得出結論“‘衰(shuai1)’本在唐韻灰韻中,被宋韻從灰韻中刪除后強行歸入了支韻,於是造成了‘衰’字的音、韻、義嚴重混亂”,然而通篇文章中,盛先生並未舉出任何証據能夠証明其觀點。

盛先生引用“清代詩論家毛奇齡在《古今通韻》”中的話來論証宋韻將“衰”字入支韻、不入灰韻之不通。然而毛奇齡的証據竟然是“今人讀‘衰’皆同‘毸’……而過遵宋韻者,反謂衰無毸音”,這是典型的不懂古今語音變化、以今律古的妄說。《四庫總目提要》對毛奇齡此書評價如下:

蓋其病在不以古音求古音,而執今韻部分以求古音。又不知古人之音亦隨世變,而一概比而合之。故征引愈博,異同愈出,不得不多設條例以該之。迨至條例彌多,矛盾彌甚,遂不得不遁辭自解,而葉之一說生矣。皆逞博好勝之念,牽率以至於是也。

兩百多年前的學者已經明確指出毛奇齡此書問題所在,我們自然應當引以為戒。

對於詩韻的研究除了依據古代韻書之外,古人詩作的押韻實例亦是重要的依據,如果我們發現唐人用“衰”字做韻腳時,所押之韻都是支脂之韻,從不與灰咍韻相押,難道不足以証明《廣韻》記載的正確嗎?另外,關於古音的擬測,需要結合當時的反切以及古代聲韻調的具體配合情況和歷史發展情況去分析,單純依靠今天的讀音去推測是不科學的。這是我國音韻學的重要內容。大數據固然是今天學術研究的重要助力,但是我們必須學會分析、辨別、歸納和剪裁,否則大數據反而會讓我們變成數據的工具。

(責編:孫爽、宋美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