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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遙:明代涉琉海洋詩及其文化意象

方遙2021年02月01日08:55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明代涉琉海洋詩及其文化意象

作者:方遙,系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圖1

隨著“一帶一路”合作倡議的提出與實施,如何繼承與弘揚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文化精神,一直是學術界關注的熱點。基於海上絲綢之路的歷代詩歌創作,充滿了多元的海洋文明,同樣引起了古典文學研究者與愛好者的極大關注。

眾所周知,自朱元璋在南京建立明王朝后,為了鞏固其統治,於洪武四年(1371)開始,就推行十分嚴厲的海禁政策。直至隆慶年間開禁,共歷經了近兩百年的時間。而明朝后期在短短的開禁之后,又再次重申海禁。明朝遂成了我國歷史上推行海禁政策歷時最長、最為嚴厲的王朝。受明初開始的海禁政策影響,明代的大部分士大夫實際上少有“下海經驗”。僅明初鄭和七次下西洋的部分涉海詩作,明朝中后期為了應對倭寇騷擾東南沿海、荷蘭殖民者侵佔台灣及其附屬島嶼等而產生的海島海防與海警海氛詩,且后者大多還是以一個陸棲者的身份敘事。

然而,朱元璋為了彰顯明王朝的大國威儀,在推行海禁政策的同時,又派遣大量使者外出,要求周邊各國朝貢,接受敕封,奉表稱臣,建立宗藩朝貢關系。洪武二年(1369)正月,即遣使行人楊載以即位詔諭日本、佔城、爪哇、西洋諸國。洪武五年(1372)正月,又遣楊載奉詔出使招諭琉球國中山王。此后,位於東南大洋上不與中國通陸路的琉球島國,除了由明廷冊封其國王之外,又給予了朝貢貿易的特殊優待與關照。明初詩壇著名的“閩中十才子之一”王恭《草澤狂歌》卷四《送人使琉球》詩即稱:“扶桑無路但行舟,才子今持漢節游。自是皇威均雨露,故將冠冕化琉球。風波浩蕩蠻天曉,島嶼空蒙瘴海秋。早晚星槎歸上國,殊方休起見京樓。”

明代基於東海海域的這條海上朝貢之路,促進了中琉之間政治、經濟、文化、科技的頻繁交流,同時也為明代士大夫創作海洋詩提供了一個頗為豐富的題材與契機,產生了不少優秀的海洋詩作。例如明嘉靖四十年(1561)冊封琉球正使郭汝霖的《石泉山房文集》,收錄其出使琉球的海洋詩就有《航海歌》《洋中折舵歌》《洋中》《挂帆》《釣嶼》《赤嶼》《開洋》《琉球哪霸港》《琉球歸棹》等21首。萬歷七年(1579),冊封琉球使蕭崇業、謝杰在其所著的《使琉球錄》附有《皇華唱和詩》,收錄了他們出使琉球期間的同題唱和詩《梅花開洋》《過東沙山》《三龍吟》《海月詠》《水亭觀龍舟》等18首。崇禎六年(1633),作為冊封琉球使杜三策、楊倫從客的胡靖,赴琉歸國后,所著《琉球記》后附《中山詩集》,收錄其在琉球的詩作22首,其中涉海的詩作有《廣石揚帆(二首)》《臨海寺聽濤(二首)》《輔國寺觀海(四首)》《聽海樓和杜給諫中山懷言二律》等9首。除了明代這些冊封使及其從客親歷航海而創作的海洋詩外,還有數量更多的他們在出使琉球前后與士大夫之間的贈答交游詩,幾乎都涉及了海洋題材。據筆者網羅鉤沉,知見有102種明代詩文別集收錄了近200首涉及中琉這條海路的贈答交游詩作,由此成就了明代海洋詩作的一個創作主體。

意象,是詩歌創作不可或缺的元素。基於一個統一的主題,通過巧妙的構思組合,借由詩人固有的文化底蘊與特定境況下的情感而呈現。所以,意象的產生與表露,是詩人的主觀心態與大自然客體密切契合的結果。海洋詩的文化意象,即是詩人從客觀的海洋環境中,擷取合於心中所欲表達的情感,將主觀的情緒透過客觀的意象而表達出來的。

海洋無垠,神秘莫測,包羅萬象,蔚為大觀。但從文學創作與欣賞的角度來看,詩人在擷取海洋意象而感懷寄興時,往往先將心中的“意”,轉化為“象”,而讀者再經此“象”,還悟出詩人心中的“意”。

明代涉琉海洋詩,透過了詩人的頌吟,其海洋文化的意象十分豐富。概而言之,最為突出的有海景意象、心境意象、島嶼意象等。讀者可以從中體悟到所隱含的海洋韻味與詩人情懷。

中琉之間,浩浩滄溟,時而水天一色,萬裡碧淨﹔時而颶風驟雨,海浪滔天。郭汝霖的《航海歌》先是描繪了“海氣層層兮台閣巍,海波鱗鱗兮金銀輝。乾坤浩蕩兮萬象依,日月浴光兮星辰微”,一派海市蜃樓的斑斕、壯闊景象。赫然就是其《洋中折舵歌》所驚呼的:“雙雀嫋嫋何自來,驚雲忽暗金銀台。咫尺不辨颶驟發,萬馬突兀仍奔雷。鼉作鯨吞勢益雄,鮫呴龍吼濤山摧。瞥烈一聲舵干劈,兩(見圖1)掣斷繩千尺。”即刻之間,就可能有葬身魚腹的慘劇發生。然而,行至釣魚島,又是“天畔一舟橫,長風萬裡行。黃鼙浮浪遠,釣嶼蘸波明。蜃氣山將結,濤聲笛共清。倚檣時浩嘯,奇覽慰平生”的景象,因此寫下了這首聞名的《釣嶼》歌,形象描繪了浩瀚海天下的渺小一封舟,浪靜波明的釣魚島,伴隨著倚檣而歌的人,濤笛和鳴。此外,謝杰的《三龍吟》,描繪了無論是大船,還是孤槎,相對於浩浩滄溟的大自然力量,同樣是“一吸能空萬斛舟,孤槎詎抗三龍力”。若無親身航海經歷的體驗,真不可能表達出此景此情、別樣奇觀的海景意象。

《尚書·舜典》曰:“詩言志。”在心為志,發言為詩。長期以來,中國大多數的詩人都是遵循這種詩歌創作的原則,作詩言志,歌詠抒懷。

中琉航路,詭秘莫測﹔倭寇侵擾,亦是一憂。對於長期居於陸地、之前未曾涉海的多數冊封使而言,萬裡海途,命懸一線,其心理壓力,不言而喻。赴琉士大夫的精神支柱,當來自於忠君報國之信念。如蕭崇業的《迎熏歌》稱:“使君危險總忘情,重視王命此身輕。忠義二字良獨守,泰山鴻毛我何有!”謝杰的同題詩也曰:“使君持節了不驚,君命為重身為輕。平生忠信知無負,風波顛危我何有!”同樣是表達了“王命”重於生命,“忠義”重於泰山的豪言。

望月懷思是古今共同的感悟。陸上望月與海上望月,似乎還有不同的意象。海天一色,沒有任何其他的映襯景物,顯得更加空靈,尤為孤寂。蕭崇業《海月詠》雲:“桂魄明如水,寒香夜更飄。鷺飛霜護羽,兔逸雪侵毫。”詩人筆下的海月,滿是“寒”“霜”“雪”的字眼。胡靖的《臨海寺聽濤》:“蕭蕭蘭若海門懸,物古音奇漫紀年。時與濤聲相節奏,一天秋水月孤圓。”《聽海樓和杜給諫中山懷言二律》之一:“夜聽魚龍出水吟,一尊對月酒頻斟……數曲歌縈孤客思,幾回夢繞故園心。”海天一色,秋月孤圓﹔對月頻斟,孤客縈思﹔浪跡島國,夢繞故園。將夢的時空與海月實景相結合,以文學筆觸捕捉空間意象,更多了一層淒清飄零之景象。

中琉航路,通常要經過東沙山、雞籠嶼、彭佳山、花瓶嶼、釣魚嶼、赤嶼等島嶼,到了姑米山才進入琉球的地界。海上行舟,島嶼不僅是難得一見的自然風景,更是航海的坐標。航海者對島嶼的寄托,寓意著對平安的祈盼。蕭崇業、謝杰的同題詩《見山謠》,即吐露了對島嶼的殷殷寄托與平安祈盼。蕭崇業曰:“水國迢迢幾萬裡,天涯浩浩無窮已。封舟一去淼何之?更憶島中山可指……魂飛思山處,目斷望山時。精衛費木石,安得愚公移!舟人日日頻指點,謂雲是山還復疑。驀看波前鴨頭綠,邈然太倉一粒粟。須臾突起喜欲狂,譬若遷喬出空谷。有山海可渡,見山舟可行。開醅使君飲,操觚使君吟。如此風波俱度外,祗有蒼蒼解我心!”謝杰更是直接喊出了:“船中惜水勝惜漿,洋中見山如見娘。”歷盡風波,百轉千回,翠黛蒼蒼,突喜欲狂,島嶼意象,溢於言表。

總而言之,在明朝特定的海禁歷史背景下,基於東海海域的這條中琉航路所創作的海洋詩作,不僅大大豐富了明代詩壇的內容及其特色,在中國歷代的海洋文學中,也應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責編:孫爽、宋美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