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版網站入口

站內搜索

管宗昌:唐詩中的交趾書寫

管宗昌2021年02月01日08:53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唐詩中的交趾書寫

作者:管宗昌,系汕頭大學文學院教授

圖1

交趾,秦時設象郡。又據《文獻通考·四裔考》:“漢武帝平南越……置交趾刺史以領之。后漢置交州,晉、宋、齊、梁因之,又為交趾郡。陳亦因之。隋平陳,廢郡置州。煬帝初,廢州置郡。唐武德中,改交州總管府﹔至德中,改安南都護府。”交趾其地大致相當於今越南中北部,以及我國廣東、廣西大部分地區,是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節點,各種典籍多有記載,文學作品也時有書寫。唐詩中的交趾書寫更是漸成大觀,以獨特的方式記載著中原文明與它的交流與互動。

書寫交趾的唐詩涉及多個題材類型,最為主要的有貶謫、送別、詠物等。這些詩歌鮮明地展現出如下特點:

第一,相距遙遠、風物殊異和感念懷思關聯為三大核心內容。

相距遙遠是貶謫和送別詩重要的表達內容。如杜審言流放時所作《旅寓安南》:“……故鄉逾萬裡,客思倍從來。”明言遙遠。賈島《送黃知新歸安南》:“地遠路穿海,春歸冬到家。”亦是此意。另外,沈佺期曾被貶此地,有多首詩歌存世。其《度安海入龍編》開篇說:“我來交趾郡,南與貫胸連。”雖是陳述事實,但“貫胸”源自《山海經》,有意渲染其地遙遠。

風物殊異也是重要內容,包括氣候、自然環境、物產等。氣候炎熱是這些詩歌經常表達的內容。如杜審言《旅寓安南》“交趾殊風候,寒遲暖復催。仲冬山果熟,正月野花開。積雨生昏霧,輕霜下震雷。”鍾惺《唐詩歸》說:“六句記異,只是一個‘熱’字。”沈佺期《度安海入龍編》:“四氣分寒少。”也是此意。自然環境中較為突出的內容是“海”,如李洞《送雲卿上人游安南》:“春往海南邊,秋聞半夜蟬。”賈島《送安南惟鑒法師》:“南海幾回渡,舊山臨老歸。潮搖蠻草落,月濕島鬆微。”都寫此地臨海多水之印象。獨特的物產如鯨、犀、象、龍涎、椰子樹、江蕉、桄榔、合浦珠、薏苡等,多篇可見。沈佺期的《題椰子樹》則專寫椰樹。

感念懷思有時表現為自己對故鄉(中土)的思念,如沈佺期的多首詩歌表達早回中原的渴望,《初達(見圖1)州》就有:“何年赦書來,重飲洛陽酒。”有時則是希望對方能夠懷想中原,如楊衡《送王秀才往安南》:“無貪合浦珠,念守江陵橘。”

第二,鮮明的陌生感和奇幻色彩。

陌生感有時通過對風物的詳盡描繪表現出來,如沈佺期的詠物詩《題椰子樹》,對椰樹進行細致描寫,是中土人對異鄉特產的好奇關注。有時則直言陌生驚異,如楊衡《送王秀才往安南》:“君為蹈海客,客路誰諳悉。鯨度乍疑山,雞鳴先見日。”

這種陌生感更多時候表現出明顯的奇幻色彩。具體說來,這種奇幻或表現為奇偉雄廓,如杜審言《南海亂石山作》:“漲海積稽天,群山高嶪地。”或是瑰麗多姿,如同一首詩:“朝暾赩丹紫,夜魄炯青翠。”有時則被描寫為令人生畏的怪異或神幻景象,如沈佺期《初達(見圖1)州》:“魂魄游鬼門,骸骨遺鯨口。”能夠看出,唐代詩人對交趾的殊異表現為兩種不同的認知傾向:或正面或反面。其反面認知與“瘴癘”“蠻荒”的傳統南蠻認知一致,這在此類詩歌中也時有體現,如沈佺期《三日獨坐(見圖1)州思憶舊游》:“炎蒸連曉夕,瘴癘滿冬秋。”賈島《送黃知新歸安南》:“火山難下雪,瘴土不生茶。”

縱觀這些詩歌,其陌生感和奇幻色彩(包括反面認知)都和此地位置的遙遠密切相關,二者經常交融描寫,如李洞《送雲卿上人游安南》:“春往海南邊,秋聞半夜蟬。鯨吞洗缽水,犀觸點燈船。”首兩句所言正是路途遙遠耗時長久,后兩句則有涉當地風物。可想,在交通不暢的古代,交趾之於中土確是遙遠的存在,這也成為詩人們的集體印象。相距之遙也自然成為感念懷思的重要導因。

第三,明顯的中土中心觀念。

此類詩歌的三大內容其根源都在於以中土為中心。所謂相距遙遠,其背景都是相對於“故鄉逾萬裡”而言,故鄉(中土)才是中心。所謂殊異和奇幻,也都是中土詩人眼中的認知,沈佺期描寫椰樹后竟產生其不能隨歸中土的遺憾:“不及涂林果,移根隨漢臣。”可見其中土中心觀之深厚。對殊異的反面認知更是對此地明確的疏離感,感念懷思也直接表現出中土才是其心理中心。

這與詩人為中土人士有關,也與此地隸屬中土王朝的文化心理密切相關。沈佺期《度安海入龍編》:“尉佗曾馭國,翁仲久游泉。邑屋遺甿在,魚鹽舊產傳。”說的正是中土王朝對於交趾在政治上的統轄歷史,文化上在這裡也有傳存。熊孺登《寄安南馬中丞》:“龍韜能致虎符分,萬裡霜台壓瘴雲。蕃客不須愁海路,波神今伏馬將軍。”不僅歌頌了對方的威力,更是對強大中土王朝的宣揚。

交趾的早期記載可見於《禮記》和《山海經》。《禮記·王制》:“南方曰蠻,雕題交趾。”《山海經·海外南經》:“交脛國在其東,其為人交脛。”“蠻”,馬融《禹貢》注:“蠻,慢也。”其義強調文明不化和落后。關於交趾(或交脛),或認為是足相交,如郭璞:“言腳脛曲戾相交。”或認為同川而浴,如孔穎達:“雲浴則同川,臥則僢者,言首在外足相向內。”或認為交頸(郭璞另說)、足骨無節(劉欣期《交州記》)等。解釋不一,但不外兩點:生理性狀或風俗習慣。

揚雄的《交州箴》是較早的交趾文學書寫:“交州荒裔,水與天際。越裳是南,荒國之外。”“荒”,《說文解字》:“蕪也……一曰草淹地也。”段玉裁:“荒之言尨也。故為蕪穢。”凸顯的仍是其文明不化和落后。“裔”,《說文解字》:“衣裾也。”段玉裁:“故《方言》《離騷》注皆曰:‘裔,末也。’《方言》又曰:‘裔,祖也。’亦謂其遠也。”眾解釋均指向其地處偏遠。“水與天際”凸顯此地臨海的自然條件,水天相接、遙遠而蒼茫,揚雄為后人提供了臨海蒼茫迷蒙的交趾印象。至陸機《贈顧交趾公真詩》仍沿襲此意:“伐鼓五嶺表,揚旌萬裡外……高山安足凌,巨海猶縈帶。”顯其偏遠與山海迷蒙。

《交州箴》核心內容還是闡述交趾與中土若即若離的領屬關系。此地“爰自開辟,不羈不絆”。

相比這些早期書寫,相距之遙、蠻荒落后、蒼茫迷蒙的印象等都被唐詩繼承下來,而唐詩之創造與不同則有如下兩點尤需注意:

第一,殊異風物的全新書寫。

“交趾”之稱最初凸顯的是以人為中心的視野,《交州箴》提及作為貢品的“白雉”“犀牛”等,但風物顯然還沒有成為重要的表達內容﹔蠻荒炎熱是早期典型印象,到曹植《苦熱行》中仍是如此:“苦熱但曝露,越夷水中藏。”而唐詩中的殊異風物書寫已十分明顯,不僅范圍數量大增,而且已形成鮮明特色,既有反面認知又有正面認知,已不局限於蠻荒炎熱。

根本原因在於交流的日漸深入和廣泛。有的緣於人員流動,有的則是商業貿易,如晉王叔之《擬古詩》:“客從北方來,言欲到交趾。遠行無他貨,惟有鳳皇子。”記錄的是唐前的貿易活動。這些交流促進了對交趾認知的深入,促生了唐詩的風物書寫。

第二,中土中心觀的確定。

“交趾”之名關注的是當地的人情,而唐代設安南都護府,“安南”即安定南方,透露的是中土王朝對此地的統轄領屬。據《史記》載,揚雄所處的漢代剛經歷過趙佗自立為王后又被收服的反復,因而《交州箴》中的領屬關系若即若離。而唐代對此地的統轄是確定的。強大的唐朝(包括政治、文化、軍事等)都賦予中土詩人在交趾書寫時深重的中土中心觀念。

唐詩的交趾書寫直接影響了宋元等時代的相關詩歌,意義深遠。

(責編:孫爽、宋美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