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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子燁:大隱的缺席

——陶淵明不入《世說新語》原因辨析

范子燁2021年01月25日08:31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大隱的缺席

作者:范子燁,系西北民族大學文學院兼職教授

在六朝時代姹紫嫣紅的文學景觀中,劉義慶主編的《世說新語》無疑是一部人文價值極高的文學寶典。但是,在這部文學寶典由六百多位人物組成的畫廊中,人們竟然找不到陶淵明的蹤影。依照筆者昔年所考,《世說新語》成書於元嘉十六年四月到元嘉十七年十月間(439—440),編纂成書的地點即在江州(江州的治所在潯陽,今江西省九江市西南),劉義慶時任江州刺史(參見拙著《魏晉風度的傳神寫照—〈世說新語〉研究》,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4年版),陶淵明在元嘉四年(427)去世,那麼,根據《世說》不取生人事跡的基本編纂原則,陶淵明是可以進入《世說》的,如拒受檀道濟粱肉的故事似可入《德行》門,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似可入《方正》門,葛巾漉酒的故事似可入《雅量》門,無弦琴的故事似可入《巧藝》門,重陽待酒的故事似可入《棲逸》門,等等。盡管謝靈運在元嘉十年(433)以“謀反”罪被劉宋朝廷處死,但他還是在《世說》中出現了(《言語》第108條,條目序號依據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唯獨不見陶淵明的身影。這就是“大隱的缺席”(參見下文)。

一些學者試圖揭開《世說》的這個“缺席”之謎。南京大學卞東波教授在《大隱的缺席:陶淵明不入〈世說新語〉》新釋》(《古典文學知識》2006年第4期)一文中曾經援引台灣學者李棲的觀點:“淵明之所以沒有出現在《世說新語》的理由是:第一,當他年輕時,由於籍隸南方寒族,官司階又低,與貴人高門沒有來往,不合本書選人的原則。第二,等他隱居柴桑,聲名大噪時,時間又已經超出本書所包的時代之后了。”也就是說,陶淵明屬於寒族出身,而作為隱士成名又晚,所以就不能進入《世說》了。但細細推究,這兩條沒有一條能夠成立。

陶侃是陶淵明的曾祖父,在《世說》中作為主體人物出現過8次(《言語》第47條,《政事》第16條,《方正》第39條,《容止》第23條,《賢媛》第19條、第20條,《假譎》第8條,《儉嗇》第8條)﹔陶侃之子陶范出現過兩次(《文學》第97條,《方正》第52條)﹔而陶淵明的外祖父孟嘉也出現過1次(《識鑒》第16條)。就出身而言,這些人物和陶淵明都是一樣的。盡管陶侃后來位居三公,權勢傾天,也並不被人瞧得起。《世說·容止》第23條:

石頭事故,朝廷傾覆。溫忠武與庾文康投陶公求救,陶公雲:“肅祖顧命不見及,且蘇峻作亂,舋由諸庾,誅其兄弟,不足以謝天下。”於時庾在溫船后聞之,憂怖無計。別日,溫勸庾見陶,庾猶豫未能往,溫曰:“溪狗我所悉,卿但見之,必無憂也!”庾風姿神貌,陶一見便改觀。談宴竟日,愛重頓至。

溫嶠稱陶侃為“溪狗”,顯然有鄙薄之意。當然,他說的“狗”,大致相當於劉邦所說的“功狗”,有務實能干之意,雖然與今日“狗”的喻義不同,但與“功人”自然是天壤之別(參見《漢書·蕭何傳》)。其實,在陶侃的時代,潯陽陶氏和武昌孟氏都屬於“新出門戶”(關於《世說》所謂“新出門戶”的問題,可參看田余慶《東晉門閥政治·后論》),與當時的王謝一流高門是無法分庭抗禮的。盡管如此,這種出身並不影響其進入《世說》,因為盡管以世族人物為主體,《世說》還是能夠兼容並包,主要是為了彰顯特殊的時代風氣。我們讀《世說·任誕》第30條:

蘇峻亂,諸庾逃散。庾冰時為吳郡,單身奔亡,民吏皆去。唯郡卒獨以小船載冰出錢塘口,蘧篨覆之。時峻賞募覓冰,屬所在搜檢甚急。卒舍船市渚,因飲酒醉還,舞棹向船曰:“何處覓庾吳郡?此中便是。”冰大惶怖,然不敢動。監司見船小裝狹,謂卒狂醉,都不復疑。自送過淛江,寄山陰魏家,得免。后事平,冰欲報卒,適其所願。卒曰:“出自厮下,不願名器。少苦執鞭,恆患不得快飲酒。使其酒足余年畢矣,無所復須。”冰為起大舍,市奴婢,使門內有百斛酒,終其身。時謂此卒非唯有智,且亦達生。

這個無名小卒有何地位可言?但他卻是《世說》這個“達生”故事的主人公。顯然,從門戶出身來解釋陶淵明不入《世說》的現象,這種路徑並不合適。此外,陶淵明在晉安帝義熙元年(乙巳歲,即公元405年)十一月歸隱,至公元420年晉宋易代,已經有十五年的時間,此時的陶淵明已經是著名的隱士了。陶淵明辭世后,其聲譽自然更高,到劉義慶主持編纂《世說》之時,他已經受到朝野的普遍關注了(參見下文)。所以,說陶淵明“聲名大噪時”,“時間又已經超出”《世說》“所包的時代之后”,這也是不合歷史實際的。那麼,《世說》是否完全與陶淵明無關呢?我們且讀《世說·識鑒》第16條:

武昌孟嘉作庾太尉州從事,已知名。褚太傅有知人鑒,罷豫章還,過武昌,問庾曰:“聞孟從事佳,今在此不?”庾雲:“試自求之。”褚眄睞良久,指嘉曰:“此君小異,得無是乎?”庾大笑曰:“然!”於時既嘆褚之默識,又欣嘉之見賞。

本條劉孝標注引《嘉別傳》曰:

嘉字萬年,江夏[~符號~]人。曾祖父宗,吳司空。祖父揖,晉廬陵太守。宗葬武昌陽新縣,子孫家焉。嘉少以清操知名。太尉庾亮,領江州,辟嘉部廬陵從事。下都還,亮引問風俗得失。對曰:“待還,當問從事吏。”亮舉麈尾掩口而笑,語弟翼曰:“孟嘉故是盛德人。”轉勸學從事。太傅褚裒有器識,亮正旦大會,裒問亮:“聞江州有孟嘉,何在?”亮曰:“在坐,卿但自覓。”裒歷觀久之,指嘉曰:“將無是乎?”亮欣然而笑,喜裒得嘉,奇嘉為裒所得,乃益器之。后為征西桓溫參軍,九月九日溫游龍山,參寮畢集,時佐史並著戎服,風吹嘉帽墮落,溫戒左右勿言,以觀其舉止。嘉初不覺,良久如廁,命取還之。令孫盛作文嘲之,成,著嘉坐。嘉還即答,四坐嗟嘆。嘉喜酣,愈多不亂。溫問:“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嘉曰:“明公未得酒中趣爾。”又問:“聽伎,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答曰:“漸近自然。”轉從事中郎,遷長史。年五十三而卒。(見影宋本《世說新語》,上冊,文學古籍刊行社1956年版)

所謂《嘉別傳》,就是陶淵明所撰《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這裡是節略之文,宋本《世說》的文本已然如此,全文今見宋刻遞修本《陶淵明集》卷第六(《宋本陶淵明集二種》,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9年版)。在宋本陶集中,該傳的篇幅至少是以上引文的兩倍。這種原文缺半的情況實際是由宋人對劉孝標《世說注》的肆意刪削造成的(見拙著《魏晉風度的傳神寫照—〈世說新語〉研究》)。但由此可知,劉義慶及其幕府文士在編纂《世說》之時,《陶淵明集》已經是其取材的對象了。這種情況的發生並非偶然,而與《世說》的編纂者對《陶淵明集》的接受以及元嘉時期《陶淵明集》在江州地區的流傳有密切關系。

鮑照是劉義慶主編《世說》這一文化盛事的重要參與者之一(參見拙著《魏晉風度的傳神寫照—〈世說新語〉研究》),《宋書·劉義慶傳》:“太尉袁淑,文冠當時,義慶在江州,請為衛軍咨議參軍﹔其余吳郡陸展、東海何長瑜、鮑照等,並為辭章之美,引為佐史國臣。”今鮑照集中的《登廬山》二首、《從登香爐峰》以及《上潯陽還都道中》諸詩,都與其臨川幕府時代的江州生活有關,而鮑照《學陶彭澤體》一詩尤其值得關注:

長憂非生意,短願不須多。但使尊酒滿,朋舊數相過。秋風七八月,清露潤綺羅,提琴當戶坐,嘆息望天河。保此無傾動,寧復滯風波。(丁福寶編《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全宋詩》卷四,上冊,中華書局1959年版)

這是一首擬陶詩。“長憂”四句,其“前文本”是陶淵明《九日閑居》詩:“世短意常多,斯人樂久生。”以及《游斜川》詩:“提壺接賓侶,引滿更獻酬。未知從今去,當復如此否?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但使”二句,其“前文本”是陶淵明《移居》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提琴”二句,其“前文本”是《擬古》其七:“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歌竟長嘆息,持此感人多。”“秋風”四句的“前文本”是《與子儼等疏》:“少學琴書,偶愛閑靜……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意淺識罕,謂斯言可保﹔日月遂往,機巧好疏。緬求在昔,渺然如何。”“保此”二句,其“前文本”是《飲酒》其十:“在昔曾遠游,直至東海隅。道路迥且長,風波阻中途。”以及《歸去來兮辭》:“於時風波未靜,心憚遠役。”可見鮑明遠此詩涉及了陶公之《九日閑居》《移居》《擬古》《游斜川》《飲酒》《歸去來兮辭》和《與子儼等疏》等多篇詩文。故此詩的出現,說明《陶淵明集》在元嘉時期流傳甚廣,而開始流傳的第一個區域就是江州,詩人以“陶彭澤體”稱之,顯示了對陶淵明其人其詩的特殊尊重。這就是陶淵明為外祖父孟嘉所寫小傳得以局部入選《世說》的文化背景。所以,盡管我們在《世說》中看不到陶淵明,卻能夠看到原本出自陶淵明的手筆卻被修改過的一段文字。孟嘉關於音樂欣賞“漸進自然”的名言是可以入選《言語》門的,但卻被編纂者忽略了,這當然是一個疏漏。

《世說》是一部纂輯舊文之作,其成書自然是以世間流傳的已有文獻為基礎的。上述《世說·識鑒》第16條以及相關情況也足以表明這一點。換言之,在《世說》編纂之時,陶淵明尚未進入歷史文獻,雖然編纂者對其人其詩比較了解,也無法讓他進入《世說》,因為沒有可資選用的文獻,而《陶淵明集》中的《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則為名士孟嘉進入《世說》提供了文獻依據。因此,東波君提出“劉義慶在編纂《世說》時還沒有見到這些記載陶淵明事跡的資料,可能當時關於陶淵明的文獻還沒有成書”,這一觀點是目前對陶淵明不入《世說新語》這一現象的最合理解釋。東波君在文章最后說:“劉義慶不錄陶淵明入《世說新語》,從而失去了一位可以使《世說新語》更添光彩的人物,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但這僅僅是劉義慶及其幕府文士和《世說新語》的遺憾,而不是陶淵明的遺憾:陶淵明瀟洒而不放達,通脫而不散漫,嗜酒而不縱酒,儒雅而不拘執,任真而不隨意,正直而不偏頗,理性且饒有詩意,務實亦多夢想——他的《桃花源記》是關於人類理想生活的沉思錄,是中古時代“中國夢”的詩意書寫。他是高於魏晉人物的詩哲,是時代風氣以外的高人。既然如此,陶淵明不入《世說新語》,又何嘗不是一種令人回味的“缺席之美”呢?

(責編:孫爽、宋美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