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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沂璐:北宋邊塞詩的資書用典

丁沂璐2020年12月21日08:42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北宋邊塞詩的資書用典

黃庭堅《山預帖》 資料圖片

作者:丁沂璐,系西北民族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部副教授

北宋邊塞詩征引典故十分廣泛,涉及“經史子集”四大部類。先秦典籍主要有《詩》《禮》《易》等經部著作,《論語》《孟子》《庄子》《孫子》等諸子散文,《左傳》《戰國策》等史傳散文。此外,最常“資書入詩”的還有“前四史”、《法言》、《世說新語》、唐人詩句以及宋人筆記。諸典之中,契合邊事的英雄人物,折沖樽俎的制敵方略,沉郁雄渾的老杜詩句,皆信手拈來,妙入詩歌。

荊軻隻身赴秦、易水送別的俠義精神受到宋人敬重。“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兼有送別之悲與刺秦之壯,引發了北宋邊塞詩的隔代回響。梅堯臣“平時易水頭,不復起邊愁”“將軍守漢法,壯士發燕歌”,蘇軾“要到盧龍看古塞,投文易水吊燕丹”,司馬光“酒薄陰山雪,裘寒易水風”,吳則禮“晚風蕭蕭近易水,想見懷古當傾曦”,在送人使北、送人戍邊中寄托慷慨,悲憫英雄。

出使西域的班超亦備受推崇,原因有三:一是投筆從戎、效力疆場的道路選擇,二是不畏艱險、萬裡出使的外交推進,三是威震遠域、萬裡封侯的價值實現。落實到邊塞詩創作,則題旨有差:一是借英雄自我審視,如司馬光“慚非班定遠,棄筆取封侯”﹔二是抒發失意郁結,如王令“若使班超終把筆,由來何路取封侯”﹔三是鼓勵他人建功立業,如孔平仲“古今將相皆無種,好取班超萬裡侯”,毛友“預想歸時如定遠,爭持白玉上青雲”。與眾人稍異,蘇軾《獲鬼章二十韻》雖以“邊帥漢班超”肯定邊功,卻更主張“奇功勿再要”,叮囑慎用武力。

伏波將軍馬援平南有功,亦為宋人所重。劉敞《伏波》惜其身死蒙冤,歌其壯心不衰。睹於禁卒駐戍艱辛,追念馬援平邊之難,詩人遂以“將軍馬伏波”“頻獻凱旋歌”追念英雄,祈願和平。最能將古今南治邊略有機系連的,當屬劉敞《遷南行》。“曾出封疆鑄銅柱,竟留種族依荒山”,認為馬援雖立銅柱為界,卻令大量殘部散居深山野墺,埋藏隱患。“雕題來作冠帶民,鼻飲翻宜伊洛水”,則稱頌北宋邊略,將西南邊民成功收編為中原王民。在摧毀廓清的激壯之下,詩人不由暢想“此功一成萬世寧”。除卻劉敞,趙抃“伏波死去今誰繼”,曾鞏“捷如馬援不得志”,郭祥正“伏波一去已千年,古像蕭蕭篁竹裡”“借令伏波在,縮手定嘆息”,上述伏波頌歌,均注目邊事,遙想英雄,有務實之征。

北宋邊塞詩用典,並不限於懷想英雄,亦在“折沖樽俎”中寄托理想。黃庭堅、梅堯臣、彭汝礪、強至、曾鞏均在邊塞詩中表達了對折沖樽俎的認同,其中黃庭堅《送范德孺知慶州》最有代表性:

乃翁知國如知兵,塞垣草木識威名。敵人開戶玩處女,掩耳不及驚雷霆。平生端有活國計,百不一試埋九京。阿兄兩持慶州節,十年麒麟地上行。潭潭大度如臥虎,邊頭耕桑長兒女。折沖千裡雖有余,論道經邦正要渠。妙年出補父兄處,公自才力應時須。春風旍旗擁萬夫,幕下諸將思草枯。智名勇功不入眼,可用折箠笞羌胡。

范純粹(字德孺,范仲淹四子)將赴慶州,山谷作詩相送。詩人取典“折沖千裡”,意在頌揚范純粹治慶有術,克敵無形。“論道經邦”語出《尚書·周官》,直指鑽研妙略才是正途。全詩用典近三十處,廣博縝密,營造出“平淡而山高水深”的詩境。全詩五次征引杜詩,尊杜之意畢現。第一次引《塞垣》“一寄塞垣深”,將征人思婦的舊調化作范公治邊的新聲。第二次借《驄馬行》“肯使麒麟地上行”贊頌純仁好比良馬,馳騁邊塞。第三、四次一句兩典,“邊頭耕桑長兒女”征引《嚴氏溪放歌行》“邊頭公卿仍獨驕”與《客堂》“別家長兒女”,卻未沿襲“邊鎮驕蹇凌物”的舊路,亦未遵循兒女不相見的淒離,而是力贊純仁安定邊民,耕作生息。最后一處“公自才力應時須”征引最切。杜甫“吐蕃憑陵氣頗粗,竇氏檢察應時須”借吐蕃三道入寇的危急形勢歌頌竇氏挺身而出,山谷則稱頌純粹繼承父兄,應時帥慶。五次征引,兩次順流直下,三次反用典故,間有一句兩典。杜詩之外,王維“草枯鷹眼疾”,柳宗元“萬不試而一出”以及《文選》的“愛民活國”與“終軍以妙年使越”都熔鑄入詩,變幻莫測。詩中,山谷“以學問為詩”的理念得到充分體現。黃庭堅十分注意化古為新,旨在“點鐵成金”,即“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答洪駒父書三首》其二)。所謂“奪胎換骨”,惠洪《冷齋夜話》記載如下:

山谷雲: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

張海鷗認為“奪胎”“換骨”雖未並肩出現,然其“不因襲其語辭,別創新語”的主旨是一致的。奪胎換骨“重在借意而創辭”,點鐵成金“重在借辭以創意”。側重雖有不同,旨歸並無二致。

山谷認為杜甫的“無一字無來處”有章可循,並在創作中積極踐行。如《和邢惇夫秋懷十首》其六:

慶州名父子,忠勇橫八區。許身如稷契,初不學孫吳。荷戈去防秋,面皺鬢欲疏。雖折千裡沖,豈若秉事樞。

此詩三次征引杜詩語匯,“許身如稷契”濃縮了杜詩“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驅除了杜甫看齊稷契而四處碰壁的失落,呈現出范氏父子自信向上的精神面貌。此外,杜詩“防秋近赤霄”中的“防秋”,“直氣橫乾坤”中的“橫”字,都被山谷巧妙植入范氏忠勇、親力親為的描繪之中。從老杜自身的郁結書寫到范氏的昂揚情緒,山谷移接自然,駕馭自如。這種效果不僅來自法度的掌控,更緣於意脈的貫通。隻有創作旨歸與精神風骨穩固確立,作為枝葉點綴的掌故才能錦上添花。

同樣是對范氏父子的稱許,在《和邢惇夫秋懷十首》其六中,山谷再次表達了對“折沖千裡”的價值認同。此處揄揚邊功,詩人並沒有延續《送范德孺知慶州》借鑒《孫子》的舊路,而是反其道用之,用“不學孫、吳,而暗與之合”極力稱頌范氏謀略。山谷指出折沖千裡雖為良策,躋身兩府才是正途,故有“豈若秉事樞”之語。這種功名認識已經超越了“封侯”的外在形式,直接上升到政務的實質層面,充分體現了宋人的政治理性與務實精神。

從容不迫與事半功倍是宋人治邊理政的美好理想,外化在詩學方面則表現為對折沖樽俎的推崇與追求。從用典的視角進行考察,可以發現宋人的隸事用典與其思維方式關聯緊密。防患未然的思慮方式決定了宋人對“曲突”的弘揚與“焦頭”的否定﹔友好隱忍的御邊理念決定了宋人對“五餌”的推崇與“前禽”的寬容﹔審慎務實的救國理想決定了宋人對“活國”的信奉與“超距”的貶抑﹔深沉理智的用世情懷決定了宋人對“持節寬赦”的渴望與“智勇功名”的消解。觀上可知,北宋邊塞詩援經據典雖然廣泛,卻多擇取契合邊事的常典熟典,對症下藥,有務實之征。

(責編:孫爽、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