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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林:紙上得來終覺淺

——為何《儀禮》需要做復原研究

彭林2020年12月16日08:43來源:光明日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原標題:紙上得來終覺淺

門塾

 作者:彭林,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儀禮》復原與當代日常禮儀重建研究”首席專家,清華大學首批文科資深教授、人文學院教授

學術研究的前提是把握研究對象的特殊性,避免盲目性,陷入為研究而研究的迷途。《儀禮》區別於其他典籍的最大特點是鮮明的踐履性,因此,正確認識《儀禮》在成書與研究過程中的兩次“轉換”,是我們復原研究的邏輯起點。

從活態傳承到凝固態文本:周代禮樂文明的第一次轉換

周公制禮作樂,創建了以“德”為核心內涵、“郁郁乎文哉”的中華禮樂文明。由《詩》《左傳》《國語》等文獻可知,冠、婚、喪、祭、饗、射、朝、聘等典禮儀式,已成為周代社會生活的重要內容,華夏民族的生活方式得以規范,文化認同由此漸成。

周人的典禮儀式原本屬於活態傳承,毋須訴諸文字。春秋季世,禮崩樂壞,《禮記·雜記下》載,恤由死后,有“周禮盡在魯”之譽的魯國,竟然無人知曉如何為之舉喪,不得已而派孺悲去請教孔子,並做了筆錄,“士喪禮”由此著於竹帛。孔子對此感到震驚,周禮或廢或僭,隨時有湮滅之可能,需要作搶救性保護。現存《儀禮》十七篇,便是由孔子及弟子將活態的典禮儀式轉換成凝固態文本的成果。為了突出主要線索,避免枝蔓,宮室形制、服飾裁剪、禮器使用等諸多細節每每被省略,這對當時的讀者不會造成閱讀障礙。這一次轉換是《儀禮》成書的緣起,與孔壁中經一樣,旨在保存文化,希冀借助文本形式傳於后世。

將文本還原成活態的儀式:周代禮樂文明的第二次轉換

既然《儀禮》是由活態禮儀轉換而來,則后人研讀《儀禮》,再將文本形態還原成活態的典禮儀式,實現第二次轉換,就是題中應有之義,如此方不負孔門師弟初衷。但是時移世易,社會生活方式不斷變遷,后人通讀《儀禮》已非易事,即使作為古文大家的韓愈,亦直言這部用先秦語匯書寫的《儀禮》“難讀”﹔周代盡人皆知的彝、簠、簋、觥、觶、斝、盉、匜等禮器,“行於今者蓋寡”﹔某些儀式社會上已“無所用”﹔然則此書為何絕對不能廢棄?因為“文王、周公之法制具在於是”,周禮的精神蘊含其中,儒家文化的根荄在其內。

后世有學者試圖展現局部儀節而繪禮圖,宋楊復《儀禮圖》、清張惠言《儀禮圖》堪稱其中佼佼者。但毋庸諱言,兩千年來的《儀禮》研究,包括成果卓然的乾嘉學者在內,幾乎都沉溺於純文本研究,有失孔子存禮的初衷。

禮學家沈文倬一生浸潤於《儀禮》,是此道中最早的覺迷者,他批評清人禮圖“畫得太草率”,“比如宮室,隻畫幾條或粗或細的線條,標明這是堂、這是房”。他進而說:“對於古代人生活情況的描述,光靠文字敘述是很難表達的,光靠‘實物’的照相或圖片來表達,也是呆板而沒有聯系的”﹔他斷然指出,《儀禮》研究“必須另辟蹊徑”。並認為《儀禮》之學屬於古代社會生活史的研究,這“是歷史科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命題”,文本研究並非多余,但“隻有把研究的結果,用連續性的圖畫來表達,那麼房屋器物,都可以清楚地看到﹔而人的活動——入門升堂,坐立飲食,都歷歷如在目前了”。沈文倬有清醒的將文本回歸活態儀式的理念,故早在1951年便擬定了“《周代城市生活圖》編繪計劃”,將《儀禮》內容分為宮室、衣服、飲食、交通、冠昏、喪葬等十二門,計劃每門繪圖四十多幀,總共五百幀,希冀用連環畫的形式,將《儀禮》還原為活態的典禮儀式,因始終找不到能合作的繪圖者,隻得抱憾作罷。其后,台灣學者在李濟、孔德成先生主導下,對《儀禮·士昏禮》做了“實驗性復原”,拍成黑白影片,走出二次轉換的關鍵一步。可見兩岸前輩學者對《儀禮》研究終須走活態復原之路的認識完全一致。

復原研究面臨的挑戰與解決之道

數十年過去,《儀禮》文本研究與考古發掘的新成果不斷,亟待及時總結﹔多媒體技術的出現,遠超連環畫、黑白電影等表現手法,並廣泛運用於文化傳播﹔進一步推進《儀禮》研究第二次轉換的條件日益成熟。2014年,我們提交的《〈儀禮〉復原與當代日常禮儀重建研究》課題,確定將《儀禮》的《士冠禮》《士昏禮》《士相見禮》《鄉射禮》四篇作復原研究,被批准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

《儀禮》的純文本研究與復原研究最顯著的區別在於,前者有較大的選擇性,不懂或不感興趣的部分可以回避,或者含糊表述﹔復原研究不然,必須全過程、全方位展開,任何細節都必須直觀展示,並給出學術說明,無一處可逃遁。壓力可以轉化為動力,激發我們更深入研讀文獻,並盡可能吸收考古學、古器物學、古建學、服飾學等學科成果。實踐証明,若不做復原,文本的許多問題很難發現、許多是非無法判斷,令人真正體會到“紙上得來終覺淺”“盡信書不如無書”的道理,以下略舉數例。

一是在使用過程中發現謬誤。《士冠禮》中冠弁的形制,經、注、疏皆語焉不詳,宋人聶崇義《新定三禮圖》從后世帽子的御寒功用出發,繪作大圓筒形,由於研究成果以文本形式呈現,學界無人質疑。我們在復原時發現,如此形狀之冠,除非簪子從腦門中間穿過去,否則無法戴在頭上。《說文》:“冠,絭也,所以絭發。”段玉裁說冠的功用是“所以約束發”,並無御寒功用。再細讀《士冠禮》,知古人將發髻挽好后,用冠將其罩住,用簪子橫貫固定。冠之大小,以罩住發髻為限。我們由此發現聶氏大圓筒式之冠繆不可通,遂求得合理形制。

二是通過建筑物的實景復原判定學術糾紛。如《儀禮》寢廟大門的左右內外皆有塾,人稱“一門四塾”,鄭玄稱之為堂,后世疏家遂附會出塾的形制如堂之說:塾內均有前堂、后室之分隔,張惠言《儀禮圖》據此作圖,學界均視為定式。甚至還有將四塾外側都添加木板牆、門、台階的。然《儀禮》並無在門塾行禮的記載,故塾有堂室之說大可懷疑。我們發現陝西岐山鳳雛與鳳翔雲塘兩處周代建筑基址的塾都很小,寬4米、深3米。我們按照實有尺寸復原后發現,如此狹小之地,絕無可能分隔為前堂、后室。

三是通過儀節復原判斷是非。周代士的院落之北,皆有高出地面的夯土台基,上有“五架”屋頂覆蓋,鄭玄注:“正中曰棟,次曰楣,前曰庪。”正中的屋脊成為棟,棟南北兩坡依次為楣與庪,庪接近屋檐,楣在棟與庪之間。台基之北有房與室,其南牆在后楣的正下方,房室以南、東西序之間的地方稱為“堂”,但經史對堂的確切范圍有分歧。賈公彥說“堂廉北至房室之壁”,廉是台基南端的邊沿﹔鄭玄說“中以南謂之堂”,指中脊以南的部分﹔黃以周認為是指中以南至庪,不包括庪下至堂廉的部分。三位都是著名經師,卻各執一端,莫衷一是。我們通過復原研究,發現在許多儀節中,有司上堂遞物,走上最后一級台階后立定,不再往前,即“盡階不升堂”,說明堂廉與庪下之間的地帶確實不屬於堂,足見黃以周精審過人,不愧為大師。這一地帶亦是樂工坐下演奏的地方,我們與古建專家溝通后,將這一地帶加寬為70厘米,俾便樂工與相者並行通過,與文意切合。

四是多媒體技術的運用。《鄉射禮》的人物有七十余位,角色各異,位置變動不居,做純文本研究不易把握。我們在深入研究文獻的基礎上,繪制了六百幀禮圖,再在地上用白線畫出宮室格局,真人反復演練。以此為基礎,用軟件制作動圖,構擬三維空間,並將歷代禮家的注釋納入其中,建立全方位的數據庫,然后做“兵棋推演”,逐段與文獻對比,在宏觀與細節的統籌之中進行辨析、折中、裁斷,由此發現並糾正不少問題,創獲甚多。

《儀禮》復原的現代意義

《儀禮》是軸心時代的元典,所記成人禮、婚禮、喪禮、祭禮、射禮、外交禮等,舉世罕見,學術價值不容小覷。復原《儀禮》,使今人能目睹近三千年前的周代社會生活,其文化影響將日益彰顯。試以《鄉射禮》為例。國際奧委會下屬的“國際射箭聯合會”章程稱,世界最早的射箭比賽乃英國貴族在公元16世紀發明。而《鄉射禮》証明,至遲在公元前8世紀,中國人便已發明以修身進德為主旨的“文射”,不僅有嚴格的比賽規程,而且富於人文內涵,故日、韓稱之為“弓道”。國際射箭聯合會得知后,曾多次將我們拍攝的《鄉射禮》在賽場上播出,對中國文化的傳播發揮了積極作用。

《儀禮》復原對解讀中國文化亦有重要作用。清末民初,滿清貴族端方收藏一套成組的周代青銅禮器,轟動一時,這套銅器后流入美國芝加哥藝術博物館,辟有專室陳列。可惜大多數觀眾既不知其用處,更不知其價值,稍看兩眼即轉身離開。近年,館方從我們的《鄉射禮》片子中節選六分鐘,在展廳的環幕循環播放,觀眾看后恍然大悟:原來是近三千年前的周代禮器!

《儀禮》的兩次轉換,周代禮樂文明從“脫水”“保鮮”、到二十一世紀的“復活”,意義重大。由於復原,我們解決了不少疑問,也發現了許多前人未曾提出的難題,如《鄉射禮》豎立箭靶的東西支柱,左右斜插,上寬下窄,違反力學原理,如何固定?再如,報靶用的“旌”高達4.58米,重心過高,如何舉起后左右搖動?如此等等,時時撥動著我們探索的心弦,激發起更強烈的研究欲望。經過多年的艱苦努力,《儀禮》復原研究之路已經開通,多方積累的經驗正在匯聚,我們信心倍增,誓將“咬定青山不放鬆”,做出更多成果,形成全新局面。

(責編:孫爽、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