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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宏秀:哲學何以解碼技術 技術哲學的未來路向

閆宏秀2020年12月14日09:17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哲學何以解碼技術:技術哲學的未來路向

作者:閆宏秀,系上海交通大學教授,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數據記憶的倫理問題及治理研究”﹝19BZX043﹞的階段性成果

習近平總書記在經濟社會領域專家座談會上的重要講話中指出:“時代課題是理論創新的驅動力。”面對技術時代課題,作為時代精神精華的哲學對技術的思考是其應有之義。馬克思曾將技術視為一種革命性的力量,並指出,“蒸汽、電力和自動紡織機甚至是比巴爾貝斯、拉斯拜爾和布郎基諸位公民更危險萬分的革命家”。

當今的技術發展早已大大超越了馬克思所處的時代,工業文明、信息文明等相繼出現在人類對文明的表達之中。雖然技術哲學早在19世紀就已經出場,但是技術哲學的創新恰恰源自技術的發展。因此,需要結合時代背景,再度審視技術哲學的發展路向,進而實現對技術的有效解碼。

從先驗與經驗的聯袂中走向技術實踐

技術的哲學元素和哲學的技術元素在技術時代巧妙地匯聚在一起,這使得基於技術的哲學反思和基於哲學的技術批判自然而然地構成了技術哲學的兩條進路。先驗在哲學中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在關於技術的哲學解讀中,以雅斯貝爾斯、海德格爾等為代表的經典技術哲學家就是以先驗論為切入點,從宏觀的視角,借助對技術的批判審視,展示了一幅與啟蒙運動時代截然不同的技術畫像,拓展並充實了關於技術的哲學解讀。該畫像中,技術衍生著異化,技術樂觀主義圖景也因技術發展所帶來的負面效應而遭受質疑。該路徑在對技術進行批判的基礎上走向了對技術的否定、恐懼和悲觀。如,海德格爾的“座架”模式洞悉了技術對人與世界的促逼,但其為克服現代技術危險所開出的藥方以及對技術本質解釋的抽象性也正是因其先驗性而遭遇質疑。在《技術哲學導論》中,德國學者弗裡德裡希·拉普指明了經驗研究的重要性,因為“單憑演繹而不看經驗事實根本無法充分地說明它們。隻有在分析了與哲學有關的歷史發展和由經驗提供的技術的總體特點之后,才有可能確立一種基礎堅實的形而上學解釋”。毋庸置疑,技術哲學的先驗研究也涉及關於技術的經驗研究,但系統化的經驗研究則肇始於技術哲學界對此問題的深度關注。

“經驗轉向”主要源自對經典技術哲學先驗路徑的反思與超越,其以面向社會和面向具體工程技術的研究應對先驗路徑的宏觀與抽象,通過對技術本身的分析與描述而非對技術后果的批判來走出先驗路徑的悲觀與后思。荷蘭學者彼得·保羅·維貝克將經驗研究視為探究技術本質的必備條件,並認為“一旦離開先驗論的領域進入具體的物性,就能全面解讀技術”。毫無疑問,這種研究抓住了技術哲學需要基於技術的本質。該路徑在關於我們周圍技術或技術物,如微波爐、長椅、手機、扶手、消防栓、可穿戴設備等的分析中解碼技術的本質,但僅僅囿於經驗的研究會因其過於具體的瑣碎性描述而將哲學之維碎片化乃至遮蔽。

因此,對先驗路徑的經驗之維關注與對經驗路徑的形而上之維揭示是哲學對技術進行解碼的兩個向度,即立足於先驗的經驗研究呈現技術哲學對時代的關注,立足於經驗的先驗研究助推技術哲學的理論發展。近年來,我國學者關於人工智能、生物技術、大數據等技術的哲學本質解析以及由其所引發問題的探討等都是在尋求可行的技術哲學研究新路徑。

需要注意的是,雖然技術哲學從其誕生以來常常被視為是在努力追隨技術的發展,但技術哲學並非僅僅是對技術的哲學腳注,而是在對技術本質的厘清中,走向技術實踐。這種走向需要先驗與經驗的聯袂,這種聯袂包含兩個方面:一是在對技術本質的形而上學探究中,需保持先驗與經驗的聯袂﹔二是走向技術實踐雖然是偏重經驗的,但先驗與經驗的聯袂才能確保這種走向的深度、力度與持久性。也正是通過這種聯袂,技術哲學的技術性與哲學性才能進一步得以彰顯。在技術日益智能化與自主化的當下,對技術背景下的人的本質、人類命運共同體、人類的未來等時代課題的探究,需要深入到技術的本質與人的本質的揭示之中才能更加有效地走向技術實踐。

從對技術工具論的反思中審度技術倫理

技術工具論在技術的發展歷程中有著悠久歷史與深遠影響。在海德格爾對現代技術的審視中,依然保留了技術是合目的的工具的技術觀,這種保留意味著沒有簡單地否定技術工具論。不難發現,現代技術因其對人類所產生的影響而早已超越了傳統的技術,走向了對人類存在的構成。但並不是說將技術視為工具是完全錯誤的,而是說以技術的工具性為出發點,不能充分揭示現代技術的全貌,因而,技術工具論是局部有效的。

然而,也正是技術工具論的局部有效性使得對其的反思更為迫切,也更為慎重。說其迫切,是因為當今技術的發展帶來了一種人類在使用工具的過程中被變成工具的感覺。如:在人與技術進行交互的界面化實踐中,技術以工具的樣式出場,但在技術的工具性表象之下卻浮出了人的被工具化跡象,這迫使我們需要重新審視技術的工具性,進而避免人類自身的被工具化。說其慎重,是因為技術作為工具有其合理性,且為人所熟知。在日常生活中,智能增強技術、情感機器人、類人機器、腦機接口等新興技術就是作為人類之外的工具而出場的。基於這種立場,當我們把技術工具論演繹為技術是人的工具時,顯然不能恰當地體現當今技術的自主化與智能化﹔反之,若當今技術的發展迫使人成為技術的工具時,則人類的主體地位必將面臨挑戰,人類的未來必將是暗淡的。因此,技術哲學需要對技術工具論予以慎重反思。

21世紀,技術哲學界的倫理轉向作為對技術倫理問題的關注,特別是從技術內部進行倫理評估的路徑就是源自對技術工具論的反思。對於技術發展的倫理反思還應關注到一些特殊情況,譬如在疫情防控常態化的當下,一些老年人運用智能技術面臨一系列現實困難,在需要查看防疫健康碼的地方遇到不便。另外還有不同人群、不同地區間的技術差距導致出現的數字鴻溝等問題。數字鴻溝的消除可以通過研發新的技術工具,即技術問題通過技術來解決的方式進行應對,但更需要從技術與倫理的關聯性著手。如:在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后,我國的“健康碼”作為旨在防控新冠病毒與確保人類健康的技術產品,促進了疫情的有效防控。但與此同時,無法使用“健康碼”的群體即被該技術拒絕的群體也不在少數。這種現象並非簡單的是技術不夠成熟的表現,事實上,究其本質而言,是由技術工具論的倫理維度缺席所致。因此,技術的發展必須突破技術工具論的局部有效性,將倫理作為其內在的一個重要因素。

走向人與技術共融的技術哲學

在對野蠻性、神性、技術性等的區分中,人文主義從對人的關注出發,通過對人類主體性的揭示、理性精神的強調以及自我意識的關注等,確立了人類的地位、尊嚴與價值。這種區分暗含了人與非人的對立,如自然主義與人文主義、科學主義與人文主義、技術主義與人文主義等就是從不同維度彰顯了這種對立。同樣地,在這種對立中,人的有限性成了人文主義哲學對人理解的一個主要內容,而技術就是一直在力圖超越這種有限性。在這種超越中,技術參與到了人自身、人的生存環境及人性的塑造之中。一方面,人類通過技術不斷地增強自己,為生活提供更多便利﹔另一方面,人的主體性及其地位等遭遇到來自技術系統自主性與普遍性等的挑戰。

反觀人文主義的發展,技術之力一直備受關注。技術曾助推了人的主體性地位確立,強化了以人之本的理念,但這並非技術之力的全部。如:以盧梭為代表的浪漫主義式人文主義因技術所帶來的功利化、道德淪喪等而將技術視為人的對立面,在對技術的批判與排斥中呼喚人性。現實是技術並未因此而退出,反而更為迅猛。因此,將人與技術置於兩端的二元對立模式雖然充分揭示了技術與人的緊張關系,但並不能有效地指導人類未來。當然,值得肯定的是,這種模式在對人文主義進行反思的基礎上充實了人文主義對技術及其自身的思考。

在某種意義上,技術的發展一直倒逼著關於人的本質和技術未來的思考。在推進技術快速發展的同時,我們也不能忘記馬克思關於“我們的一切發現和進步,似乎結果是使物質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人的生命則化為愚鈍的物質力量”的警示。21世紀的智能技術、生物技術等開啟了人與技術共融,進入了人與技術的新關聯時代,這為人文主義提供了新的技術語境。因此,技術哲學應秉承傳統人文主義對人的本質、人生的意義及價值的探究,但這種探究不是從人與技術對立之中,而是從人與技術共融的視角來審視人的自由、人的地位、人與技術的邊界、技術治理與決策等的哲學依據。這種視角不是旨在強調技術對人的強勢滲透,凸顯技術的地位,而恰恰是旨在為新技術背景下守護人之為人的本質提供理論框架,指導技術賦能,警惕人被技術取代與湮沒。

綜上,在技術時代,技術的迅猛發展為技術哲學的發展提供了新契機。技術哲學應通過跨學科的協同作戰與技術哲學自身獨特性的保有開啟哲學解碼技術之路,在對技術審視的基礎之上,走向規范與引領,以慎思的哲學姿態擁抱技術。

(責編:孫爽、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