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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樹森:《夜雨寄北》為寄友的一條內証

王樹森2020年12月14日09:10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夜雨寄北》為寄友的一條內証

作者:王樹森,系安徽省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

晚唐詩人李商隱的名作《夜雨寄北》,一題《夜雨寄內》。今人劉學鍇根據對此詩歷代版本異文的辨析,以及對李商隱大中年間梓幕行跡、其妻王氏卒於大中五年(851)等考証,判斷該詩詩題應為《夜雨寄北》,乃“寄給身居北方(當是長安)的某位親友”之作,並認為該詩最有可能作於大中七年。劉說當為定讞,但“寄內”即寄懷妻子說一直不乏人從。(如某初中語文教材既錄題為“夜雨寄北”,又認為此詩是“一封普通的‘家書’”,並解釋雲:“當時詩人在巴蜀,妻子在長安,所以說‘寄北’。”)其實此詩自有支持題為“寄北”(即寄友)而非“寄內”之內証,這就是“何當共剪西窗燭”一句中的“西窗”。

“西窗”一詞,看似明白易懂,即西邊的窗戶,歷代各種義山詩注本(包括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初版本、增訂重排本)或選錄此詩的唐詩選本,此皆闕注。今通檢清編《全唐詩》,“西窗”一詞共出現二十三次,不計商隱此詩,至少有十九例明確顯示相關作品乃作於客居狀態或描寫待客活動。姑舉數例為証:“故人能愛客,秉燭會吾曹……醉臥西窗下,時聞雁響高。”(戎昱《冬夜宴梁十三廳》)“回嚬笑語西窗客,星斗寥寥波脈脈。”(溫庭筠《舞衣曲》)“早晚更看吳苑月,小齋長憶落西窗。”(李頻《吳門別主人》)以上三例,或寫主客相會,或抒客居心懷,但均表明憑臨“西窗”的室堂正是主人宴留賓客的場所。尤其是戎昱一詩,既以“愛客”標明此詩題眼,又接連出現“西窗”“秉燭”,幾乎可作義山“何當共剪西窗燭”一句的注腳。

不獨唐詩,宋代以后文獻中出現的“西窗”,亦每與待客相關。北宋蘇軾《南堂五首》、陳與義《縱步至董氏園亭三首》等詩中皆有“西窗”,即寫客游。南宋陸游《客去》詩:“相對蒲團睡味長,主人與客兩相忘。須臾客去主人覺,一半西窗無夕陽。”寫的正是作為主人的陸游在“西窗”宴賞賓客,雙方痛飲醉臥,繼而客去主醒之事。朱熹《宋名臣言行錄》后集卷八“呂公著”條:“正獻公居家,夏不排窗,不揮扇,冬不附火。一日盛夏,楊大夫瑰寶字器之,將赴鎮戎軍倅,來辭,器之,乃呂氏甥,視正獻為親堂舅。正獻於西窗下烈日中,公裳對坐,飲酒三杯。器之汗流浹背,正獻凝然不動。”這裡的“西窗”也指客廳,呂公著盛夏之中著公服在客廳為其外甥楊瑰寶餞行,雖酷熱而不改神色,可見鄭重其事。又,宋人朱鬆《書室述懷奉寄民表兄是日得民表書》詩中“故人剪燭西窗約,知復何時話此生”兩句,徑從義山詩句化出,完全可逆証《夜雨寄北》乃寄友之作,且表明宋人對義山詩意的理解是明確的。

還要指出,與“西窗”相對的“東窗”,在唐詩中指家鄉、故廬或主人起居室,它的出現均和主人歸返故鄉、閑居無為等意相關。前者如盛唐王維的“詎勝耦耕南畝,何如高臥東窗”(《田園樂七首》其二)、李頎的“前年上書不得意,歸臥東窗兀然醉”(《送劉十》),后者可舉白居易的“何處春暄來,微和生血氣。氣熏肌骨暢,東窗一昏睡”(《春寢》)、“移栽東窗前,愛爾寒不凋。病夫臥相對,日夕閑蕭蕭”(《栽杉》)等句為例。大詩人李白共有六首詩中出現“東窗”,分別為《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同王昌齡送族弟襄歸桂陽二首》(其二)、《春歸終南山鬆龕舊隱》、《待酒不至》、《詠鄰女東窗海石榴》、《口號吳王美人半醉》,細繹詩意,“東窗”全指主人居所。而后代著名的“東窗事發”典,更是“東窗”為主人居所的顯証。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四:“(秦)檜之欲殺岳飛也,於東窗下與妻王氏謀之。王氏曰:‘擒虎易,縱虎難。’其意遂決。后檜游西湖,舟中得疾,見一人披發厲聲曰:‘汝誤國害民,吾已訴天,得請矣。’檜歸,無何而死。未幾,子熺亦死。王氏設醮,方士伏章,見熺荷鐵枷,問:‘太師何在?’熺曰:‘在酆都。’方士如其言而往,見檜與萬俟卨俱荷鐵枷,備受諸苦。檜曰:‘可煩傳語夫人,東窗事發矣。’”正因為“東窗”是主人居所,具有高度私密性,所以秦檜夫婦才能於此密謀陷害岳飛。“東窗”的存在與用例,從反面証明“西窗”所代表的處所,其功能多用於招待客人乃至留宿旅人,類似今天的客廳。如果《夜雨寄北》寫的是懷妻、哪怕是懷念其長安故居之類的內容,那麼第三句中出現的就應是“東窗”,而絕非“西窗”。劉學鍇后在《溫庭筠全集校注》中注前引溫氏“西窗客”一語,即雲:“古以西賓位,西窗當是待客的客廳……西窗客,指張家公子之座上客。”可見其已意識到“西窗”一詞或有特定含義,只是未做進一步文獻舉証。

唐宋詩歌中出現這一系列以“西窗”指代客居狀態或宴客活動的現象,實為淵源有自。《儀禮·士相見禮第三》述及主人迎客情狀雲:“(主人)出迎於門外,再拜。賓答再拜。主人揖,入門右。賓奉摯,入門左。主人再拜受。賓再拜送摯,出。”賈公彥等疏曰:“凡門,出則以西為右,以東為左。入門則以東為右,以西為左。依賓西主東之位也。”《儀禮·鄉飲酒禮第四》雲:“主人升,賓升。主人阼階上當楣北面再拜,賓西階上當楣北面答拜。”又雲:“賓進,東北面,辭洗。主人坐,奠爵於篚,興對。賓復位,當西序,東面。主人坐,取爵,沃洗者西北面。”可見儀禮即規定主客會面時,主人坐東朝西,賓客坐西朝東。據《史記·魏公子列傳》,戰國魏信陵君竊符救趙,趙王為表謝意,“掃除自迎,執主人之禮,引公子就西階”。經門客提醒,信陵君“側行辭讓,從東階上”。這從反面印証客居西位在先秦已成定制。除“西窗”外,后世詩文中還出現“西堂”“西階”等語,皆指待客之所(少數則衍化為逝者停靈處)。明清小說戲曲中經常將家庭塾師或官員幕客稱為“西席”“西賓”的情況,也是源自以西為尊的禮儀傳統。

由此可知,“西窗”在古代專指客房、客廳,它起自尊客於西的先秦古禮,又在后世被習察日用。義山此詩,題必作《夜雨寄北》,詩的內容也隻能是詩人在巴山夜雨之時,懸想他日北返,造訪長安友人(友人姓名不可確考),受到友人在“西窗”款待,賓主相得、長夜晤談之境,顯示出詩人一種在寂苦中仍對未來心存向往的積極人生態度。對該詩作“寄內”理解,是不能成立的。

(責編:孫爽、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