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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翠柏:“道”的含義是“大化”嗎

胡翠柏2020年12月14日09:08來源:劉鬆來《光明日報》

原標題:“道”的含義是“大化”嗎

作者:胡翠柏,系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劉鬆來,系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文學爭鳴】

“道”無疑是《庄子》中最重要的概念,由於該書採用了“寓言”“重言”“卮言”的獨特論說方式,對於“道”究竟為何物,幾千年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王鍾陵先生提出,“道”的含義是“大化”,是“從大化周流的生死觀上滋生出來”的(《大化》,見2019年11月25日光明日報《文學遺產》版),可謂新見迭出,讓人耳目一新。然而掩卷之余,不免令人產生諸多疑問,現梳理一二,以就教於方家。

“道”與“大化”未可同日而語

王鍾陵先生在文中提出:“上引這段話中的‘道’字,是承上文‘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而來,其含義自當是指大化。這是從大化周流的生死觀上滋生出來的‘道’。”既然提到了“道”是承上文而來的,我們不妨引出“上文”,看看“道”究竟所指何物:“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游於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而況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大宗師》)

從文意來看,這段文字至少包含了兩層意思:萬物變化永不停息,偶然為人不值得高興,因為人形終將很快化為異物﹔人當效仿“化”背后的原因,也即“一化之所待”。可見,“化”是天地萬物時時處處都在發生的一種現象,“道”才是“一化之所待”者,亦即天地萬物變化背后的根本原因,二者未可同日而語。

此外,王鍾陵先生對“大化”的解釋,還存在一些自相矛盾之處。例如,文中一方面認為“大化是萬化的總匯與抽象。它不是實體,也不是萬物賴以產生的本源”,另一方面又提出“天地者,萬物及人類所賴以生息的依憑,也是大化的產物,非固有者也”。一謂“大化”“不是萬物賴以產生的本源”,一謂“天地者……也是大化的產物”。那麼,“大化”究竟產不產生萬物?著實讓人困惑。

“道”為天地之本源,“化”為萬物之共性

既然“道”為“大化”的觀點不成立,那麼《大宗師》中“道”之所指究竟為何物?我們認為,在老、庄哲學體系中,“道”實為天地之本源。《大宗師》對此言之鑿鑿:“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 細加解讀,這段文字至少包含以下幾層含義:

首先,“道”是一種客觀存在,它自古固存,雖無形無為,卻是天地萬物的本源。

道“有情有信”,成玄英疏曰:“明鑒洞照,有情也。趣機若響,有信也。”道“無為無形”,成玄英疏曰:“恬淡寂寞,無為也。視之不見,無形也。”這句緊承上句,說明“道”是宇宙中的客觀存在,其作用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天地萬物無一刻能擺脫“道”的作用,但“道”無心為之,故稱為“無為”。

道“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它自己產生自己,其來源無法追溯,未有天地之前,它就已經存在。這是庄子在追問天地萬物的本源后,試圖給出的答案,堪稱一種帶有哲學本體意味的假設。

道“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它是天地萬物的本源,創造出了天地萬物。正如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所言:“道為天地萬物所以生之總原理,故‘自本自根’,無始無終而永存,天地萬物皆依之生生不已也。”

其次,“道”無所不在,無時不在。

道“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這是強調道無處不在、萬古常新。誠如鄭開《庄子哲學講記》所言:“‘道’不是一個‘在’的‘東西’,既不‘在這兒’也不‘在那兒’,而是無所不在,無形但卻起作用。”

最后,“道”無法用言語說明,它隻能靠個體去體悟、去把握。

“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這既是在說明“道”的存在真實無妄,同時也在強調“道”的非實體性﹔它隻能訴諸個體的主觀體悟、直覺把握,而無法如“物”一般置於眼前。

倘若說“道”是天地之本源,那麼“化”則為萬物之共性。“化”在《庄子》中共出現了70多次,細讀文本可以發現,《庄子》中的“化”大致包含以下兩層意思。

其一,“化”的含義是變化,是天地萬物具有的一種共同特性。在庄子看來,世界萬物,無一刻、無一處不在變化。而萬化之中,最大者為生死:“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知北游》)由考察“氣”之聚散過程,庄子得出了生死一體,二者循環互“化”的結論。

其二,“化”是事物的現象,“道”才是現象背后的動因。《山木》曰:“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成玄英疏曰:“禪,代也。夫道通生萬物,變化群方,運轉不停,新新變易,日用不知,故莫覺其代謝者也。既無日新而變,何始卒之有耶!”可見,“道”才是“化其萬物”背后的動因所在。

綜上,在《庄子》中,“道”是天地的本源,它產生並主宰世間萬物﹔“化”則是萬物之共性,唯有“道”才是“化”背后的動因。換言之,“道”在哲學意義上遠高於“化”。王鍾陵先生提出“道”的含義是“大化”的觀點,實則否認了“道”在庄子哲學中的本體屬性。如此,庄子哲學將不再具有探討萬物本源的性質,而成為一種僅僅聚焦於世間萬物現象之上的學說,這無疑是對庄子哲學的一種矮化。

“三言”:《庄子》論“道”的獨特方式

王鍾陵先生在《大化》一文中,用了很長篇幅分析《大宗師》“道”論中關於狶韋氏、伏戲氏等的描述。他認為:“此節所描繪的乃是一幅神話式的宇宙和人文世界的形成圖景以及人文歷史的發展史。”我們完全不能認同這種看法。事實上,這段描述與“宇宙和人文世界的形成圖景以及人文歷史的發展史”了無干系,而是《庄子》中常見的一種表達方式,目的在於表現“道”之神妙。

首先,這段描述緣於《庄子》對言意關系的一貫看法。語言雖然是人類表達思想的有力工具,但其局限性也是十分明顯的。庄子對語言的局限性有著深刻的體認,他一再說明語言無法表達最精微的思想:“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知北游》)所謂“道不當名”,無非是說道無法用語言來表達,能用語言來談論的道,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道。既然通常的語言無法論道,那就必須採用一種特殊的方法來論道。

其次,“三言”是《庄子》論“道”的獨特方式。如上所述,庄子深刻懷疑語言論“道”的有效性,但除語言之外,並無更好的論“道”工具。由此,《庄子》匠心獨運地採用了“三言”論道,正所謂“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其中的“十九”“十七”等,雖然不能坐實為篇幅數字,但其意在說明“三言”應用之廣泛,大概是不會錯的。事實上,《大宗師》中對狶韋氏、伏戲氏等的描述,採用的正是一種寓言方式——借狶韋氏、伏戲氏等得道之人的神妙,來渲染“道”的神妙。

盡管對寓言、卮言、重言的含義,歷來治庄者存有不同看法,但大都認為“三言”皆為道論服務,其本身不能被當作事實看待。《大化》一文值得商榷之處,恰恰在於把寓言當作真實史料對待,所以不盡合理。呂思勉先生在《先秦學術概論》中曾經指出:“諸子中之記事,十之七八為寓言﹔即或實有其事,人名地名及年代等,亦多不可據﹔彼其意,固亦當作寓言用也。據此以考事實,苟非十分謹慎,必將治絲益棼。”包括《大宗師》在內的《庄子》中所提到的人與物,正應如是看。

(責編:孫爽、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