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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驪:錢塘江詩路文化述論

林家驪2020年10月26日08:54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錢塘江詩路文化述論

作者:林家驪,系浙江樹人大學人文與外國語學院特聘教授

錢塘江是浙江第一大江,又名“浙江”“制河”“浙水”“羅剎江”“之江”“曲江”,有南、北兩源。南源為蘭江,北源為新安江,兩源在建德市梅城匯合。上游流經淳安、建德,稱新安江。中游流經桐廬、富陽,稱富春江。其后流至杭州聞家堰,是為錢塘江,最后注入杭州灣。“錢塘江詩路”即是以“新安江—富春江—錢塘江”為主線的一條文化旅游路線。這條路線以古人的詩歌創作為線索,兼備文獻、文學與地理學價值。本文擬對錢塘江沿線歷代詩歌進行梳理,研析其文學審美性,進而挖掘詩路所蘊藏的文化內涵。

錢塘江沿線的詩歌創作

現將錢塘江沿線的詩歌創作,以沿途所經流域為主線,作概述性梳理。

其一,新安江流域,以描寫新安江山水為主體,其中又以新安江之水為創作重點。如沈約《新安江至清淺深見底貽京邑游好》“洞徹隨清淺,皎鏡無冬春”,孟浩然《宿建德江》“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劉長卿《送杜越江佐覲省往新安江》“清流數千丈,底下看白石”,郎士元《送奚賈歸吳》“水清迎過客,霜葉落行舟”。可以說,歷代旅居於新安江畔的詩人們都對新安江之水頗為偏愛,他們鐘情於江水之“清”,並傾力描繪。新安江之水在他們筆下被賦予了清澈、純粹、澄明的內涵。他們對江水之清的書寫,不僅是客觀的描摹,也是對自身心志的寫照,希冀自身在繁雜的俗世中堅守本心的清澈。

其二,富春江流域,主要有七裡灘之游、富春江之游與桐君山之游。其中,七裡灘之游以嚴子陵釣台為主體,雖有如任昉《嚴陵瀨》一類寫景詩,但多數以懷古為主題,欽慕嚴子陵的高風亮節。如謝靈運《七裡瀨》“目睹嚴子瀨,想屬任公釣”,許渾《晚泊七裡灘》“榮華暫時事,誰識子陵心”,梅堯臣《詠嚴子陵》“終為蘊石玉,敻古輝岩陬”。這些詩歌或贊嚴子陵風骨,或陳歸隱之心。富春江之游主要描寫富春山水景色。如王維《送李判官赴東江》“樹色分揚子,潮聲滿富春”,孟郊《送無懷道士游富春山水》“山濃翠滴洒,水折珠摧殘”,吳融《富春》“長川不是春來綠,千峰倒影落其間”,將富春山水寫得生動秀麗、青翠可愛。桐君山因藥祖桐君聞名,所存詩作甚夥。如蘇轍“多病未須尋藥錄,從今學取衲僧閑”,盧琦“碧桐花下覓神仙,白日山中遇樵牧”,黃淳耀“花開游子路,雲泊野僧關”。桐君山在詩人們筆下儼然方外之地,被賦予仙人之氣,飄逸出塵。

其三,錢塘江流域,以錢江潮與六和塔為重點。錢塘江相關詩歌以觀潮最為突出。如徐凝《觀浙江濤》“浙江悠悠海西綠,驚濤日夜兩翻覆”,劉禹錫《送元簡上人適越》“浙江濤驚獅子吼,稽嶺峰疑靈鷲飛”,羅隱《錢塘江邊》“怒聲洶洶勢悠悠,羅剎江邊地欲浮”,這些詩歌著意於錢塘江的壯美,極盡筆墨,寫其豪邁氣勢。六和塔則集塔與潮為一體,如朱繼芳《六和塔》“孤尖標白浪,層級上青天”,陳邦瞻《秋日登六和塔》“飛塔崚層聳碧空,七盤長壓海濤雄”,朱崧《登六和塔觀潮》“卷地北風起,天邊涌雪濤”。這些詩歌中,登塔與觀潮往往伴隨而生,觀潮是登塔后的水到渠成。詩人們取諸懷抱,被塔與潮的萬千氣象所感染,並由此提升了詩歌創作的境界。

錢塘江詩路的文學性審美

錢塘江詩路以沿線詩歌為基礎,呈現出的文學性審美主要體現在三方面。

其一,朴素與華美並存。錢塘江沿線詩歌,既可以用白描手法,直觀呈現江河山川情貌,引人無限遐想﹔又可以巧用諸多修辭,以絢爛的筆墨,形象描繪山水風神,通過文字給人以視覺沖擊。前者如白居易《詠潮》“早潮才落晚潮來,一月周流六十回”,焦循《渡錢塘江望六和塔》“曉來江上看西岸,一塔獨紅山樹青”,屠應埈《桐江辭送沈子春尹桐廬》“桐君山在白雲邊,海霧初開江日寒”等,以朴筆客觀描繪山川,曉暢清晰。后者如李白《橫江詞》“浙江八月何如此,濤似連山噴雪來”,吳融《富春》“水送山迎入富春,一川如畫晚晴新”,楊萬裡《新安江水自績溪發源》“泉從山骨無泥氣,玉漱花汀作珮聲”等,以比喻、擬人、夸張等修辭,或清辭麗澡,或濃墨重彩,以詩人自身的感受相點綴,將山川風物寫得生動有趣。

其二,時空的碰撞與擴張。詩人們游歷於錢塘江沿線,沿途山川不僅激發了詩情,也為其帶來生命的狂想,這集中體現於時間的碰撞與空間的擴張。在時間維度上,詩人們與古今往來的人物、故事對話。如胡曾《姑蘇台》“不覺錢塘江上月,一宵西送越兵來”,范欽《六和塔》“山圍吳子國,江落伍胥潮”,陳萇《醉書桐君山寺壁》“常笑羊公同湛輩,敢羞噲等伍韓生”等,不經意間,以有意味的意象人事悵望千秋,論學古今,強化了詩歌的表現力。在空間維度上,常以對比的方式,拉伸擴張,方位之間,視角多變。如張翥《登六和塔》“日生滄海橫流外,人立青冥最上層”,陳邦瞻《秋日登六和塔》“鳳凰台北休回首,禾黍千秋是故宮”,楊時《過七裡灘》“拂雲高雁倚風摶,下視平湖萬裡寬”,黃淳耀《登釣台》“雨流岩下釣,星動澤中天”等,或一南一北,或一在江河,一在青天,而人立於四方中,仰觀俯察,與宇宙相感知,肆意汪洋,蓬勃瀟洒。

其三,情、景、意相圓融。錢塘江詩路上的詩歌創作,無論是以我觀物還是以物觀物,無論是源於現實還是騁乎想象,幾乎都做到了情、景、意的融合。如沈約《早發定山》,以“夙齡愛遠壑,晚蒞見奇山”開篇,表明對山水的痴愛之情。其后數韻,描繪定山之美,以“標峰彩虹”“置嶺白雲”“傾壁斜豎”“絕頂孤圓”寫定山情狀與氣象。后以“歸海流漫漫,出浦水濺濺。野棠開未落,山櫻發欲然”接續,江河之浩大、草木之自然,與定山之瑰麗奇偉交相輝映。由此轉入芳草寄意,以“眷言採三秀,徘徊望九仙”結尾,表明自身雖沉浮於宦海,卻系心於杜蘭的歸隱之意。全詩色彩濃郁,畫面舒展,立意超拔,自然圓融。又如白居易《宿桐廬館同崔存度醉后作》:“江海漂漂共旅游,一尊相勸散窮愁。夜深醒后愁還在,雨滴梧桐山館秋。”寥寥數語,以直白之筆,寫旅居秋景、延綿愁思,詩盡而意無窮。再如劉長卿《余浦橋月下重游》,秋風颯颯,黃葉離別,青山朝暮,以帶有蕭條傷秋的實景與意象相疊加,離愁郁結,而末句“明日行人已遠,空余淚滴回潮”則將情感滲透於文字間,又將郁結的情感通過“淚滴回潮”疏導排遣,別致而有韻味。這些詩歌,以情驅動,以景主導,以意點睛,三者聯動,在不斷地調和中臻於圓融。

錢塘江詩路的文化內涵

錢塘江詩路,不僅是旅游之路、詩歌之路,也是文化之路、精神之路。它在厚重的歷史積澱中,蘊藏著深邃的文化內涵。

其一,剛與柔的交融。錢塘江詩路體現的文化氣質,既有“山花含雨濕”的溫婉柔美,又有“鐵馬擁萬鎧”的剛烈霸氣。一方面,錢塘江詩路上的山水,因江南特有的地理環境而顯得溫柔婉約。他們或清新雋秀,或夢幻旖旎。是蘇軾筆下的“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鑒,鷺點煙汀”(《行香子·過七裡瀨》),也是汪筠筆下的“今夜梅花城下宿,滿船香霧夢回疏”(《泊嚴州》)。另一方面,歷史積澱的人物與古事,又為山水注入剛烈之氣。如新安江千島湖有海公祠,為清廉敢諫的海瑞而建。富春江小三峽有子胥渡,因剛烈肝膽的伍子胥而得名。錢塘江畔有六和塔,在吳越王錢弘俶的主持下,為鎮伏江潮而建,如將軍一般鎮守江畔。這種剛與柔的交融,歷史與自然的交錯,讓錢塘江詩路擁有了無限的張力。

其二,仕與隱的協奏。錢塘江詩路上的奇山異水,可以是理想的起點,也可以是理想的終點。有志之士於此出仕,懷抱天下﹔高蹈之人於此歸隱,逍遙人生。朱彝尊《富春道中》曰:“霸業孫郎,高風嚴子,畢竟論誰勝。”孫氏父子與嚴子陵,是這二者的典型代表。陸游《泛富春江》:“雙櫓揺江疊鼓催,伯符故國喜重來。”孫堅、孫策、孫權父子三人起於富春龍門,開創霸業,於亂世中庇佑一方安寧,留下無數故事。張伯玉《釣台》:“先生有意羲皇外,不為林泉傲帝居。”嚴子陵與光武帝間的情誼讓人羨慕,其本人外得明君,內修大義,不慕榮利,山高水長,遺澤后世。仕與隱,在這片山水中相協奏,為錢塘江詩路平添幾許傳奇色彩,增強了詩路的魅力。

其三,英雄主義的情懷。錢塘江詩路最感心動耳處,便在於潛藏著的英雄主義情懷。無論是本土之人還是旅居之人,總不乏心系家國、為民生謀福祉的英雄。傳說吳越王錢镠感於江潮決堤之患,行射潮之事,與“十萬軍聲半夜潮”的錢江潮水相搏擊。傳說雖不可考,卻足以說明錢镠本人的英雄氣概。謝翱於嚴陵釣台哭祭文天祥,為之作招魂歌:“魂朝往兮何極,暮來歸兮關水黑,化為朱鳥兮,有咮焉食。”其本人晚年仍在江浙一帶組織“汐舍”“月吟詩社”,書寫愛國詩篇。徐夜贊其“生為信國流離客,死結嚴陵寂寞鄰”。生於富春江畔的郁達夫執著抗日,大義凜然,卻在蘇門答臘島慘遭日軍殺害。其兄郁華亦被敵偽殺害於上海,其母也因不吃日軍食物餓死洞中,一門忠烈。郁達夫在《離亂雜詩》中慷慨陳說生平志向:“一死何難仇未復,百身可贖我奚辭。會當立馬扶桑頂,掃穴犁庭再誓師。”“天意似將頒大任,微軀何厭忍飢寒。長歌正氣重來讀,我比前賢路已寬。”這種凜凜人如在的天地英雄氣橫亙古今,壯大了錢塘江詩路的格局。

綜上所論,錢塘江詩路上,山川風景奇幻瑰麗,所存詩歌品類繁盛,具有豐富的文學審美性與深邃的文化內涵,值得引起充分重視。

(責編:孫爽、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