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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偉華:《狀江南》 獨特的江南呈現

2020年05月26日00:00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文化生態與唐代詩歌綜合研究”負責人、廣州大學教授

唐大歷年間的浙東《狀江南》唱和詩值得特別關注,這組詩改寫了以往詩人們對江南的敘述方式,具有重要的詩史意義和認識價值。在文化視野中考察唐詩,可以發現詩歌解讀與文化建構的多元結構。安史之亂發生后,文化中心南移,江南一旦與《憶長安》比照而進入唐詩時,就會出現色澤鮮明的別樣圖景。

婉轉聲情再現南方的美麗靈動

如從詩歌史角度看,南北朝民歌已經呈現出南北不同的風格,但內容大致圍著愛情轉,風物只是陪襯。如南朝民歌《讀曲歌》“柳樹得春風,一低復一昂”﹔《西洲曲》“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寫南方風物,全詩重點還是落在愛情上。

東晉南朝文學作品,對南方的表現是有局限的,和《狀江南》寫作地點相同的詩較多,如王籍《入若耶溪》:“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陰霞生遠岫,陽景逐回流。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此地動歸念,長年悲倦游。”若耶溪,在今浙江紹興市南。名句“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動靜之妙為人贊賞,而詩中景物的地域性特征不明顯。

以江南背景而形成的山水詩,表現南方山水的靈秀和俊美,謝靈運和謝朓的詩歌對后世影響較大。謝靈運《登池上樓》“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前者應是初春,后者應是仲春或季春。

如果從南北分論角度看,唐代可與以唐太宗為代表的帝京系列大制作相對應的是《春江花月夜》。張若虛寫江南風物、婉麗情感,承六朝吳聲西曲而來。“春江”即指長江,詩的格調和風物皆指南方。分從春、江、花、月、夜寫南方景物及人物活動,與其說是宮體詩自贖,不如說以南方民歌底色,婉轉聲情再現南方的美麗靈動,在以帝京為代表的北方文化之外,展現南方文化的魅力。王闿運評《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調,孤篇橫絕”,《西洲》格調,正是江南文化的體現。無論是東晉以來山水描寫,還是大歷以前的春江月夜,都是一種文化范型的存在和展示。真正的突破,要等待《狀江南》的到來。

一詩詠三物

大歷詩人之前的描寫,大致是江南山水和人文。大歷《狀江南》唱和改變了對江南的呈現方式,開拓了江南風物描寫的新境。

《狀江南》之“狀”,是“比”義,而且“每句須一物形狀”。這一具體寫作規則,已將對江南的表達和傳統詩作區分開。如寫江南春天:“江南孟春天,荇葉大如錢。白雪裝梅樹,青袍似葑田。”“江南仲春天,細雨色如煙。絲為武昌柳,布作石門泉。”“江南季春天,莼葉細如弦。池邊草作徑,湖上葉如船。”顯然,這裡主要寫江南風物之美,物產之豐,在此前詩歌中較少描寫。如詩中出現細如弦的莼葉,據陸機《毛詩草木鳥獸虫魚疏》:“茆與荇葉相似,南人謂之莼菜。” 張翰在北方做官,見秋風起,乃思莼羹鱸膾,劉長卿《早春贈別趙居士還江左》“歸路隨楓林,還鄉念莼菜”, 以莼菜表達鄉思。大歷詩人唱和中對莼菜的描寫,只是作為江南自然物象,而沒有傳統的人文內涵。“池邊草作徑”也沒有謝靈運“池塘生春草”的情感注入。

此外,《狀江南》唱和,應還有不見文字的規則,從詩作中可以歸納,如每首詩第二句都是第四字用“如”。他們在唱和時都會盡量遵守規則,只是由於每位詩人寫作能力不同而不能完全做到。比如寫夏天,賈弇《孟夏》:“江南孟夏天,慈竹筍如編。蜃氣為樓閣,蛙聲作管弦。”樊珣《仲夏》:“江南仲夏天,時雨下如川。盧橘垂金彈,甘蕉吐白蓮。”范憕《季夏》:“江南季夏天,身熱汗如泉。蚊蚋成雷澤,袈裟作水田。”首句交待時間,余下三句,都在以一物比喻一物形狀。賈弇詩中每句一物分別為慈竹筍、蜃氣、蛙聲,而“一物形狀”是通過比喻來完成的,慈竹筍老少相依如編排成一般﹔蜃氣幻化為樓閣﹔蛙聲如管弦奏樂。如嚴格審查,很難都合格。范憕詩“蚊蚋成雷澤,袈裟作水田”,前句中一片蚊虫聲如雷聲轟鳴,而“袈裟作水田”則不易理解。據焦竑《焦氏筆乘》解釋:“王少伯詩‘手巾花■淨,香帔稻畦成’,王右丞詩‘乞食從香積,裁衣學水田’,稻畦帔,水田衣,即袈裟也。內典:袈裟字作毠■,蓋西域以毛為之。一名逍遙服,又名無塵衣。”因此,“袈裟”句是為了押韻而互換位置了,“水田作袈裟”則更符合要求。如此詠物,改變了以往對江南描寫側重山川人文的模式,而且這些寫作規定使一詩詠三物,如加上比喻的喻體,差不多是一詩六物“形狀”。

詠物的月令詩也是月令的詠物詩

除寫作手法外,《狀江南》還採用月令組詩方式和以往江南詩區分開來。《狀江南》一題為《狀江南十二詠》,十二詠即用比喻而擇物詠唱十二月不同時令特點。一個季節分孟、仲、季三個月,如秋季則分為孟秋、仲秋和季秋。月令詩在初唐已有李嶠的作品,但李嶠詩比較寬泛,表達手法是傳統的。而《狀江南》則不同,以詠物為主,這就意味著每首詩的后三句必須寫當月的景物。

李嶠寫歲時景物是大手筆,概括某月時令物候,包括北方和南方,盡量寫出當月的物候景致及人物活動,且在區分相鄰月份特點和體物上下了功夫。像詠物詩、月令詩都以寫物、物候為要,工整是第一位的,工整又能有生意更好。李嶠這類詩中有些作品還是生意盎然的。其實,比照《大衍歷》的相關內容,敦煌《詠廿四氣詩》也是開元、天寶年間作品。以敦煌二十四節氣歌中的驚蟄、春分、清明、谷雨、立夏為例,同開元大衍歷相應內容對比,可發現敦煌《詠廿四氣詩》與《魏書·律歷志》異,而與《大衍歷》同。

《狀江南》異於《十二月奉教》《詠廿四氣詩》。《狀江南》十二首是月令詩和詠物詩的綜合體,是詠物的月令詩,也是月令的詠物詩。大歷詩人《狀江南》唱和似乎有意規避了此前文人如李嶠詩、民間如《詠廿四氣詩》的寫作模式和寫作側重點。李嶠《十二月奉教》比較文人化、貴族化,敦煌《詠廿四氣詩》比較民間化,而《狀江南》則處於二者之間,兼其文人化和民間化。無論是李嶠十二月奉教詩,還是敦煌《詠廿四氣詩》,都直接寫人物活動,而《狀江南》十二首幾乎沒有寫個體的行為,與之有了區別。《狀江南》之前,詠物詩大致是一首詠一物。這和以前的十二月令詩有了區別。

每一句寫出一物形狀

結合《柏梁體狀雲門山物》序,可概括《狀江南》的寫作規則:狀,比也﹔每一句寫出一物形狀,構成比喻關系,有比體和喻體﹔第一句寫時間,第二句用“如”字句。因是月令詩,故所寫之物與月令相關。從大歷詩人寫江南的橫向比較也可以看到,浙東唱和有對江南人文、山水描寫,《經蘭亭故池聯句》《征鏡湖故事》即是。在人文與山川的融匯中寫古越人物、故事、勝跡等,具體而詳贍,但《狀江南》與之迥然不同。

如《經蘭亭故池聯句》:“曲水邀歡處,遺芳尚宛然。名從右軍出,山在古人前。蕪沒成廛跡,規模得大賢。湖心舟已並,村步騎仍連。賞是文辭會,歡同癸丑年。茂林無舊徑,修竹起新煙。宛是崇山下,仍依古道邊。院開新勝地,門佔舊畬田。荒阪披蘭筑,枯池帶墨穿。序成應唱道,杯得每推先。空見雲生岫,時聞鶴唳天。滑苔封石磴,密筱礙飛泉。事感人寰變,歸慚府服牽。寓時仍睹葉,嘆逝更臨川。野興攀藤坐,幽情枕石眠。骯奇聊倚策,尋異稍移船。草露猶沾服,鬆風尚人弦。山游頗同調,今古有多篇。”和《蘭亭集序》並讀,可見這次聯句只是演繹蘭亭雅集的基本內容,著眼點亦在此,自詡“賞是文辭會,歡同癸丑年”,模仿前人“序成應唱道,杯得每推先”,感慨“山游頗同調,今古有多篇”。當然也有人事的悲嘆:“事感人寰變”“嘆逝更臨川”。可以說,如在這樣的文化傳統中唱和,重復古老的故事,就不可能有創新。

為什麼大歷詩人能表現以紹興為代表的江南風物豐饒?也許答案為:他們生活於此。

(責編:孫爽、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