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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繼周的學術“草原”

宋喜群 劉曉倩2020年05月11日08:23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任繼周的學術“草原”

學人小傳

任繼周,蘭州大學教授,中國工程院院士。1924年11月生,山東平原人,我國現代草原科學奠基人之一,草業科學開拓者。1948年畢業於國立中央大學畜牧獸醫系,1950年起任職於國立獸醫學院(后更名為西北畜牧獸醫學院、甘肅農業大學)、甘肅省草原生態研究所、蘭州大學草地農業科技學院等單位。創建中國高等農業院校草業科學專業的草原學、草原調查與規劃、草原生態化學、草地農業生態學等4門課程,並先后主編出版同名統編教材。著有《草地農業生態系統通論》《中國農業倫理學導論》等專著14部,主編《中國大百科全書》和《中國農業百科全書》草原牧草部分。創辦《草業學報》、《草業科學》、《國外畜牧學——草原》(現名《草原與草坪》)三種刊物並任首屆主編。創建了中國高等農業院校第一個草原系,中國唯一的草原生態研究所,是我國最早的草業科學博士生導師、首位草業科學領域院士。曾獲國家教學成果特等獎(第一獲獎人)、國家科技進步獎、何梁何利科技進步獎、全國農業科技先進工作者、新中國“最美奮斗者”等多種獎項和榮譽稱號。

1942年,18歲的任繼周轉學到重慶南開中學,讀高二。學校對面是一片草地——國立中央大學農學院的畜牧試驗場,從小就喜歡小動物的他經常去看那裡的牛和羊。

正是這片草地,讓任繼周和草結下深深緣分。大學畢業后,他走向中國大西北的廣袤草原,追逐少年時代就深深鐫刻在心中的夢想,成長為中國第一位草業科學領域的中國工程院院士。

選 擇

1924年11月,任繼周出生於山東臨城縣,父親任蕭亭畢業於保定陸軍軍官學校,曾參加過武漢會戰、棗宜會戰等戰役。任繼周弟兄四個,大哥很早就過繼給親戚家並早逝,二哥任繼愈,三哥任繼亮,任繼周最小。

任繼愈是任繼周從小最信任和崇拜的人。

因為戰亂,任繼周小學和中學輾轉魯鄂川渝等地,初二轉學到四川江津九中(現為重慶市江津二中)。恰巧那時,任繼愈所在的西南聯大研究生院,寄托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距江津九中不遠,哥哥有時會來看望弟弟。

任繼愈研究生畢業留校任教,決定安排任繼周去重慶沙坪壩的南開中學讀高中二年級。1942年暑期,任繼周進入南開中學,他是這所中學培養出的第73位院士。

南開中學一年的學費要花掉任繼愈十個月的工資。早一年考上大學,就可以減輕二哥的負擔。任繼周體諒兄長的難處,一邊學習高二課程,一邊自學高三課程。高二結束后,任繼周如願考取了國立中央大學。

學什麼專業呢?任繼愈建議:“我研究哲學有些務虛,你最好選實一點的專業。”任繼周少年時身體虛弱,顛沛流離的中小學階段,又經常吃不飽飯,心中有個讓中國人能多吃些肉、改善營養結構的夢想,因此選擇了畜牧獸醫系。

1948年畢業時,在蘭州辦學的國立中央大學教授、獸醫學家盛彤笙需要草原專業人才,經我國草業科學奠基人王棟教授推薦,任繼周受聘於國立獸醫學院。經學校安排,他畢業后以獸醫學院助教的身份,跟隨王棟進修兩年牧草學。

1950年5月,任繼周和妻子李慧敏從南京出發奔赴蘭州。這是一次艱難的旅行。當時,從西安到蘭州還沒通火車,他乘坐學校拉儀器的道奇卡車時常拋錨。這段路足足走了21天。這一路,走土路、睡土炕。到了蘭州,任繼周夫婦都成了土人。

西北軍政委員會畜牧部副部長、國立獸醫學院院長盛彤笙精心安頓這對夫婦的生活:帶廚房的三間房子,水缸裡裝滿從黃河拉來的水,燒柴碼得齊整,窗戶紙也都糊上桐油,還專門給他一間16平方米的“牧草研究室”,裡面有一張辦公桌、一盞煤油燈、一個書架、一個單面試驗台,幾個玻璃尖頂種子瓶。

盛彤笙愛惜人才。其實,盛彤笙本人就是難得的人才,他在德國取得醫學博士學位后攻讀獸醫學博士,到西北辦獸醫學院,1955年入選首批中科院學部委員。他的理想是要改善國民營養。

當時,恰逢西北軍政委員會組織草原牧區調查隊,盛彤笙安排任繼周跟隨調查隊對甘肅草原進行了全面考察,還拿來家裡的蔡司相機給他用。

甘南桑科草原、皇城灘大馬營草原——這是任繼周最早接觸的真正的草原。接下來的幾年,他跑遍了西北和內蒙古的多種類型草原。

“甘肅太好了,學校的實驗室雖然簡單,但我有大自然這個大實驗室,我一下子被甘肅的草原吸引住了。”任繼周在甘肅扎下根來,潛心研究草業科學70余載,並結出累累果實。

扎 根

1954年,由任繼周執筆、王棟審校、盛彤笙作序的中國第一部草原調查專著《皇城灘、大馬營草原調查報告》出版,這是任繼周草原歲月結出的第一顆果實,也是我國第一本具有草原畜牧業意義的草原調查報告。

要深入開展草原定位研究,必須建立試驗站。可是,經費、設備、人員編制、交通工具,一無所有。

任繼周不怕。1956年6月,海拔3000米的天祝縣烏鞘嶺馬營溝,他的臨時駐所與實驗室落成了。其實,那裡隻有兩頂白色帳篷,卻是我國第一座高山草地試驗站。“夜聞狼嚎傳莽野,晨看熊跡繞帳房。”任繼周的詩句記載了當年的生活狀況。

建站初期,任繼周每周前三天在蘭州教課,后四天到天祝草原站開展實驗工作。從烏鞘嶺火車站到馬營溝試驗點,山路崎嶇,蹚水過河,河水冰冷刺骨。為了不耽擱從試驗點到學校的上課時間,他早上四點鐘就得起床趕火車。

“我很幸運能在甘肅做牧草研究,甘肅生態類型豐富多樣,橫跨長江流域、黃河流域,還有內陸河流域的荒漠地區,從濕潤到干旱,從低海拔到高海拔,草原類型齊全,如果不是在甘肅,我沒有勇氣也沒有基礎去思考具有全球意義的草原分類。”任繼周說,我國曾學蘇聯的草原分類法,按植被來分,但這種方法可用於局部地區,不能用於全球。

20世紀50年代末,任繼周提出草原的氣候—土壤—植被綜合順序分類法。在氣候、土壤、植被三者中,氣候最穩定,土壤次之,植被穩定性最差。如果把植被放在前面,就很難做大的類型區分,厘清這三個要素的順序及關系,草原分類問題迎刃而解。這一綜合順序分類法精確、穩定,已成為唯一可以覆蓋全世界的草地分類方法。

在扎實的草原學調查基礎之上,任繼周編寫《草原學》教材,成為第一部大學草原學教材,被農業部作為向國慶十周年獻禮的成果。

通過實地觀察,任繼周發現,青藏高原的草場上,上萬年時間形成的黑色草氈土,草根絮結密實,草長不好,但老鼠洞周圍的草長勢很好。他受老鼠洞啟發,間隔50厘米挖一道溝,草的長勢明顯向好,但多少還是有些破壞植被。如果隻劃破草皮不開溝,對植被就沒有影響了。

可是,隻劃撥草皮,犁需要用好鋼,拉犁的動力要很大,這些都沒有條件解決,難住了任繼周。一位記者把任繼周遇到的難題告訴了時任主管農業的國務院副總理譚震林,譚震林便讓第八機械工業部來幫忙,合作研制出我國第一代草原劃破機——燕尾犁。

燕尾犁劃過,草皮切開個縫隙,通氣透水,原來僅有兩三寸高的草能長到半米左右。

計算草原生產能力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有的地方按產多少草計算,有的地方按牲畜頭數計算,這些計算方式都無法全面衡量草原生產能力。而標准就是指揮棒,不當的標准會誤導生產,貽害草原。

“牧業學大寨”的時候,用牛羊頭數來計算草原生產能力,有些縣、旗“放衛星”,拼命增加草場的牲畜數量。一個縣、旗牲畜達到百萬頭就獲牧業學大寨旗/縣稱號。但載畜量過大會給草場帶來災難,導致草場嚴重退化。為了保証頭數,還會出現養“戶口牛”的現象,養肥了又餓瘦了,就那樣一直養著,不考慮出欄率。

1973年,任繼周的學術集體提出了評定草原生產能力的指標——畜產品單位,草原生產能力就是單位面積的草原在單位時間內生產的可用畜產品數量。這一指標體系的提出,結束了各國各地不同畜產品無法比較的歷史,后來被國際權威組織用以統一評定世界草原生產能力。

“文革”期間,教學科研都受到了沖擊,雖然在學校被批斗,但天祝的高山草地試驗站卻相對安靜。在全國率先開展草地定位研究的同時,任繼周的團隊還深入進行了草地圍欄、劃區輪牧、季節畜牧業等一系列科研活動,改良天然草場,設計管理草原系統,大幅提高了草原生產能力。

收 獲

1978年7月,時任甘肅省省委書記的宋平同志和夫人陳舜堯一行來到天祝試驗站考察。

“宋平顯然是做了充分的准備,在野外觀察和交流座談的時候,他幾乎不停地問,我就不停地回答。”任繼周對那一天記憶猶新,“隻可惜那天沒有照相機,宋平同志也沒帶個攝影記者。”

宋平對試驗站取得的成果和建站模式給予充分肯定。就在那年,實驗站終於有了編制和科研經費,結束了23年的“黑站”歷史。同年,任繼周代表甘肅農業大學先進集體,出席全國科學大會。

全國科學大會以后,思想的禁錮被破除,任繼周熱愛的草原科學研究也迎來了春天。

1951年,國立獸醫學院更名為西北畜牧獸醫學院,1958年從蘭州遷到武威黃羊鎮辦學,又更名為甘肅農業大學。在任繼周的倡導下,甘肅農業大學畜牧系1964年創辦草原專業,后來又獨立發展為我國農業院校第一個草原系。

做草原調查的過程中,任繼周經常接觸農牧民,他思考的領域也逐漸擴大到三農問題。

“農村為什麼這麼窮?”任繼周認為,窮在結構問題,單純強調以糧為綱。養豬是為了肥田、養牛是為了耕田,沒有動物生產的層面。改變農業結構,實施草田輪作,土地肥力會增加,既種糧又種草,增加動物生產層,既可以增加糧食產量,又可以豐富食物(肉類)來源,提高農民收入。

可是,能批評以糧為綱嗎?

為了探討以糧為綱的問題,任繼周開始研究農業史,后來,還專門寫了一本《中國農業系統發展史》。

通過研究農業史,任繼周發現,從管仲耕戰論開始,經商鞅變法提倡“墾草”種糧,到漢代“辟土殖谷曰農”,將農業定位於谷物生產以來,農業就被定位於開墾土地、種植谷物。中國歷史上長期延續著“以糧為綱”的耕戰政策。但單一的谷物農業系統,必然會帶來“糧食安全”問題。

任繼周認為,必須從以糧為綱的枷鎖中解脫出來,建立食物安全的理念,我國耕地面積不過12%,草地面積比耕地面積大三倍,如果實施草田輪作,再把草地也像耕地那麼管起來,把畜產品納入農業系統,包括家畜的飼料、飼草,才會有真正的食品安全。

黃羊鎮甘肅農業大學農場裡有60畝地,任繼周想試驗草田輪作,但未獲批准。“國家強調以糧為綱,種糧食可以澆水,搞草田輪作連用水的指標都爭取不到。”

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在北京召開,一個充滿生機活力的時代開始了。任繼周是參會代表,在京開會期間,他找到甘肅省和農業部領導,建議辦一個草原生態研究所,試驗種草改良農業系統。

那時候,“生態”二字,還屬於比較生僻的字眼,但任繼周的想法卻得到了甘肅省和農業部領導的支持。1981年,甘肅省草原生態研究所正式成立,草地農業系統的概念也在任繼周的心中逐漸清晰。

研究所成立后,得到澳大利亞600萬澳元的項目資助,開展草地農業研究,任繼周主持,承擔了全國及甘肅省有關草原生態研究課題,舉辦各種草原科技培訓班,研究、收集、整理草原科技情報,培養草原學科博士、碩士研究生,與美國、澳大利亞、新西蘭、英國等地科研機構協作,開展學術交流。

任繼周帶領學術團隊在黃土高原、雲貴高原、青藏高原及沿海灘涂地區,開展了深入的草地農業生態系統研究,不斷積累研究成果,逐步形成了草地農業生態學的理論體系。

但“草地農業”的理論和觀點還是一時不被人接受,任繼周苦惱著。

1984年4月,錢學森的一封來信讓任繼周的苦惱開始有了轉機。錢學森想請他回答幾個有關草原的問題。任繼周很快給予了答復。同年6日,錢學森在《內蒙古日報》發表了《草原、草業和新技術革命》講話稿。這是錢學森在媒體上首次使用“草業”概念,並引用了任繼周的一些學術觀點。

1984年12月,在中國農業科學院第二屆學術委員會會議上,錢學森應邀作報告,首次談到“草業產業”概念。1985年4月,錢學森在給任繼周的信中說:“我們所講的農業、林業、草業、海業和沙業不同於傳統概念中的農、林、牧、副、漁,是知識密集型產業,因而也是高度綜合的產業。”

1985年6月24日,中國草原學會和中國農業經濟學會聯合召開草業問題研討會,任繼周在會上首次與錢學森見面。錢學森說:“我一年前提出創立知識密集型草產業的問題。這不過是冒叫一聲,到底有沒有道理,我自己沒有把握。今年三月,收到甘肅省草原生態所任繼周教授的來信,得到他這樣一位專門科學家的鼓勵,才使我加強了信心。”

錢學森對草業的構想和肯定讓任繼周喜悅、欣慰,並且有了更大的信心。

1985年,臨澤縣一個5000畝的牧場,因牧場老化負擔重,無人管理,任繼周卻如獲至寶。在臨澤開展研究的過程中,他借鑒物理學系統耦合概念,首先提出農業系統耦合、系統相悖理論,提出草地農業中不同亞系統間的系統相悖是中國草地退化的根本原因,而不同亞系統間的系統耦合和草地農業系統外延與種植業、林業等系統的耦合是遏制草地退化、提高草地生產能力、實現可持續發展的根本途徑。

這一觀點得到國家科學基金委的支持,應用這一理論,實現了山地(祁連山)—綠洲(臨澤)—荒漠(北部荒漠)系統耦合,試驗區產能提高了2.5倍,進一步豐富了草地農業系統理論。

2002年,甘肅省草原生態研究所並入蘭州大學,成立蘭州大學草地農業科技學院,成為教育部直屬高校中的首家草業學院。

2009年,草地農業生態系統課程獲得國家教學成果特等獎,以看淡名利、獎掖后人著稱的任繼周推薦南志標作第一獲獎人。南志標是任繼周的弟子,中國草業科學的第二位院士。這個提議被學生“嚴詞”拒絕:“堅決不行,這個第一獲獎人必須是您。”

由於在三農領域的突出貢獻,任繼周還獲得了共和國六十周年“三農”模范人物稱號和七十周年“最美奮斗者”稱號。

開 創

2009年是任繼周收獲滿滿的一年,也是他非常傷心的一年。是年7月11日,他敬愛的兄長,哲學家、宗教學家、歷史學家任繼愈先生辭世。

任繼愈和盛彤笙是對任繼周影響最大的兩個人,是他為人、為學的標杆。遇到自然科學的難題時,他會想,如果老師在會怎麼做﹔遇到社會科學領域的事,他會想,哥哥面對這個問題會怎麼做。在這樣的思考中,任繼周總能找准自己的定位和方向。

任繼周曾經對任繼愈表示,想做農業倫理研究。任繼愈說,倫理學是一門很深的學問,年齡大了,研究一門新的學問,要慎重。兄長辭世后,任繼周沉寂了一段時間,他在思考一些無法回避的問題,這些問題需要從農業倫理層面來尋求答案。

其實,早在研究草地農業系統的過程中,任繼周就已經開始關注農業倫理問題了。21世紀初,他的很多批判城鄉二元結構的文章,就有明顯的農業倫理痕跡。任繼周認為,長期以來,城市一直索取,農村一直供給,二元結構不破除,農村解放不了,城市發展不了。城鄉二元結構缺乏倫理基礎。2006年1月1日,中國取消了農業稅,是一個巨大的歷史性進步。

經過多年准備,“農業系統發展史”與“農業倫理學”課程在蘭州大學開設。2014年秋,蘭州大學逸夫科技館,“農業倫理學”第一課,90高齡的任繼周思維敏捷,一個小時的授課,全程站立。

“在農業倫理學方面,我做的隻能算個導論,我年齡大了,后面要年輕人繼續努力。”任繼周說,隨著營養結構和醫療條件改善,中國會有越來越多的百歲老人。

黨的十七屆四中全會把生態文明建設提升到與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並列的戰略高度。黨的十八大報告指出,建設生態文明,是關系人民福祉、關乎民族未來的長遠大計。

2018年4月10日,國家林業和草原局揭牌,這讓任繼周對草業和草業科學發展的前景更為樂觀。曾擔任全國政協委員的他,連續15年關於草業發展的提案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他認為“藏糧於草”的條件已經具備。

周代的官職中有“草人”,《周禮》記載“草人,掌土化之法,相其宜而為之種”。任繼周說,自己研究了一輩子草,就是個“草人”。70余年來,“草人”任繼周把全部精力和熱愛都傾洒給草原和農業。

任繼周鐘愛的草原,也許離我們很遙遠,但我們餐桌上飄出的肉香,有他辛勞的付出。

作者:宋喜群,系本報駐甘肅記者站站長﹔劉曉倩,系中科院青藏高原研究所信息宣傳與科普業務主管。

(責編:孫爽、艾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