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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勝生:中國古代疫災發生的規律與思考

龔勝生2020年03月11日09:24來源:光明日報國家社科基金專刊

原標題:中國古代疫災發生的規律與思考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中國古代傳染病流行地理規律與歷史影響的綜合研究”負責人、華中師范大學城市與環境科學學院教授

疫災是急性、烈性傳染病大規模流行所導致的災害。它既可以是病毒、細菌等微生物引起的原生災害,也可以是其他自然和人為災害誘發的次生災害。疫災直接危害人類生命與健康,是必須重視和應對的一個重要災害。

疫災流行影響人類文明進程

生老病死,人生之常。自有人類以來,疫病就如影相隨。在人類歷史的舞台上,疫災作為影響人類文明進程的重要因子,從來沒有缺席過。一方面,疫災單獨發生或與其他災害疊加,對人類經濟、政治、文化、社會各方面產生巨大危害和破壞﹔另一方面,人類通過與疫災的抗爭並不斷戰勝疫災,推動預防醫學乃至整個社會的進步。

從中國歷史看,疫災流行對我國的人口、經濟、政治、文化、宗教等各方面都產生過重大影響。疫災流行時,“死者太半”“死者什七八”“死者不可勝數”等大批人口死亡的描述,史不絕書。疫災之禍常不單行,多與水、旱、蝗、震、飢、兵等災結伴而行。影響最為巨大的,莫過於疫災與戰爭疊加形成的兵疫災害。《老子》曰:“大兵之后,必有凶年。”從周武王克商后的“遘厲虐疾”,到三國初曹操兵敗赤壁的大疫,從明末李自成農民軍在北京遭遇的大疫,到清代洪秀全太平軍在南京遭遇的大疫,都印証著“大兵之后,必有大疫”的事實。毋庸諱言,周幽王時期關中的大旱疫加速了西周王朝的滅亡,明朝末年的旱蝗飢疫加速了明王朝的覆滅。根據我們的研究,我國在先秦至清代(公元前770年至公元1911年)的2682年中,至少有224個兵疫交加之年,近三千年來,在北部農牧交錯帶、中部南北分界線、南部海陸交匯帶形成了三個兵疫災害密集帶。

疫災激發了中國預防醫學和疫病防控的進步。比如,東漢末年的傷寒大流行,催生了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明代小冰河期瘟疫的頻繁流行,造就了吳又可的《瘟疫論》﹔清晚期廣東地區的鼠疫大流行,成就了吳宣崇、羅汝蘭的《鼠疫約編》﹔清末東北地區的鼠疫大流行,促成了國家防疫機構的建立。如此等等。

中國近三千年來疫災流行規律

中華民族是個善於總結的民族。人們在不斷遭受疫災痛苦的同時,也不斷記錄著疫災以警示后人,形成了系統的疫災記錄,保存了長久的疫災序列,留下了豐富的疫災史料。經過20余年努力,我們廣泛搜羅正史、方志、實錄、檔案、文集、醫案、報紙、雜志、匯編等歷史文獻中的疫災史料,編纂出版了5卷本280余萬言的《中國三千年疫災史料匯編》(齊魯書社2019年版)。根據這些疫災史料,我們對中國近三千年疫災流行的時空規律進行了系列研究。

中國自古以農立國,農耕區人口稠密,疫災易於流行。從朝代分布看,先秦兩漢時期和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疫災高峰期﹔隋唐五代時期疫災相對稀少﹔北宋時期、南宋時期、元代、明代、清代、民國時期,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二個疫災高峰期。從季節分布看,疫災主要在夏、秋季節流行,春季次之,冬季最少。總體來看,過去近三千年來,疫災流行的趨勢是越來越頻繁,先秦兩漢時期約20年一流行,魏晉南北朝約5年一流行,北宋時期約3年一流行。應該指出,由於疫災史料的“遠略近詳”,明清以來的疫災頻度有些偏高,但疫災史料詳略產生的誤差不改變“宋代至民國時期疫災越來越頻繁”的結論。

疫災具有密度依賴性和空間蔓延性,其空間分布既與人口密度密切相關,又與人口流動密切相關。歷史時期,中國疫災空間分布的總體特征有二:一是以愛輝騰沖線為界,東南半壁重於西北半壁﹔二是以秦嶺淮河線為界,南方地區重於北方地區。中國疫災空間分布的一般特點有五:一是人口稠密地區多於人口稀疏地區,疫災重災區域與人口稠密區域相吻合﹔二是交通沿線地區重於交通偏僻地區,疫災多發帶與交通干線相契合﹔三是城市地區重於鄉村地區,都城周邊地區為疫災高發區﹔四是自然疫源地區為疫災高發區,自然災害頻繁區也是疫災多發區﹔五是炎熱潮濕地區疫災多於寒冷干燥地區。中國疫災空間分布的變遷趨勢有三:一是疫災區域從黃河中下游地區向外逐漸擴展,疫災重心由北向南遷移﹔二是疫災區域拓展與區域土地開發基本同步,這是因為土地開發伴隨著人口遷移和流動﹔三是疫災流行強度隨人類干擾自然程度加深而加強,城市化程度與疫災流行強度呈正相關。

疫災本質上屬於生物災害,實質上也是生態災害﹔疫災流行,既是與自然環境密切相關的自然生態現象,也是與人類活動密切相關的社會文化現象。綜合起來,中國疫災時空規律的形成機理主要有四:其一,自然地理環境對疫災時空分異具有基礎性影響。受氣溫、降水、海拔等自然環境要素的影響,疫災流行傾向於低海拔地區、降水豐沛地區和氣候熱濕地區,而直接原因是這些地區人口密度高、人口流動性強。其二,自然與人為災害對疫災流行具有誘發作用。中國歷史上絕大多數疫災都是其他災害誘發的次生災害,旱疫、蝗疫、飢疫、兵疫是疫災最常見的疊加形式,尤其是疫災與戰爭,如影隨形。其三,氣候變遷趨勢影響疫災流行變遷趨勢。寒冷期疫災相對頻繁,溫暖期疫災相對稀少,魏晉南北朝寒冷期與明清小冰河期都處於疫災高峰期。其四,疫災流行與土地開發有關,人類開發土地的步伐邁到哪裡,疫災就會跟隨到哪裡,因此,我國內地省份疫災流行較早且多,邊疆省份疫災流行較晚且少。

歷史疫災研究的當代意義

“天災流行,國家代有”,病原體與人類同進化,疫災與人類相始終。即使到了今日,雖然許多古老疫病(如傷寒、天花、麻疹、白喉等)已得到有效控制,但新的疫病(如艾滋病、非典、埃博拉出血熱、高致病性禽流感、中東呼吸綜合征、新冠肺炎等)不斷出現,疫災流行的威脅並沒有徹底消除。不僅如此,隨著人類對自然干擾的深入和全球環境的變化,疫病傳播的速度、途徑、方式以及微生物的致病能力,也發生了許多新的復雜變化,甚至一些舊的傳染病(如肺結核、血吸虫病、病毒性肝炎、惡性瘧疾等)還有死灰復燃之勢,防控疫病流行依然是當今社會提高人的生活質量,實現社會可持續發展和國家民族振興的重大任務。開展歷史疫災研究,揭示歷史疫災的流行規律,探索疫災的形成機理,對於當今重大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的防控,有著十分重要的借鑒意義。

“凡民有喪,匍匐救之”,中國歷代十分重視疫災的救治,有“伐亂、伐疾、伐疫,武之順也”之稱。在現代細胞生物學和醫學引入以前,中國古人由於沒有弄清疫災流行的真正原因,對疫情防控缺少有效方法,故而每當大疫之時,人心惶惶,謠諑紛飛,對社會穩定造成極大的沖擊。開展歷史疫災研究,總結歷史疫災的應對經驗,剖析歷史疫災的社會危害,對於增強民眾的疫災防范意識,強化政府的疫災防控能力,維護疫災沖擊下的社會穩定,有著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

隨著科技進步和社會發展,以及所研究的問題的復雜化和綜合化,融合多學科研究手段與方法已成為當前科學研究的新趨勢。因此,開展歷史疫災研究,追溯歷史疫災的時間過程,探究歷史疫災的空間分布,分析歷史疫災的社會影響,對於拓寬歷史學的空間視野,拓展地理學的時間尺度,拓新災害學的研究領域,對於促進歷史學、地理學和災害學的交叉融合,有著十分重要的理論意義。

(責編:程宏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