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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溉后人 其澤也遠

詹锳先生的治學精神與師生之誼

林大志2020年02月17日15:56來源:光明日報

詹锳(1916∼1998),山東聊城人,字振文,中國古代文學與文藝理論研究專家,在李白和《文心雕龍》研究領域貢獻卓著。1934年考入北京大學,畢業后在西南聯合大學、浙江大學等高校任教。1948年赴美留學,1953年在哥倫比亞大學心理學系獲博士學位,1954年起在天津師范學院(河北大學前身)任副教授,此后在河北大學任教四十余年,擔任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曾獲全國教育系統勞動模范、“人民教師”稱號。兼任國務院古籍規劃出版小組成員、中國李白研究會會長、中國《文心雕龍》學會常務理事、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學會理事、中國唐代文學學會理事、河北省政協委員、河北省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主任等職。1983年—1984年兼任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東亞語文系研究員,並指導研究生,其間應邀在哈佛大學、耶魯大學、聖地亞哥大學講演。著有《李白詩文系年》《李白詩論叢》《〈文心雕龍〉義証》《〈文心雕龍〉的風格學》《語言文學與心理學論集》,主編《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等著作多部,曾獲全國高校社科優秀成果獎、國家圖書獎。

【述往】

詹锳先生是海內外知名的古代文學與文藝理論研究專家,尤其在李白研究和《文心雕龍》研究領域作出了杰出貢獻。同時,詹先生也是《文心雕龍》學會的常務理事、中國李白研究會的發起人和首任會長。

詹先生1934年考入北京大學讀書,畢業后曾在西南聯合大學、浙江大學等多所高校任教。1948年赴美留學,1953年取得博士學位后毅然回國,此后一直在河北大學工作,教書育人,埋頭科研,前后長達四十余年,曾出版《文心雕龍義証》、主編《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等多部享譽學界的重要科研著作。

1992年,詹先生獲得全國教育系統勞動模范的榮譽,被授予“人民教師”稱號。他晚年任河北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長,多在天津居住。這期間,我在母校河北大學隨詹福瑞師讀研究生,曾有幸幾次拜見先生。如今,詹锳先生已經離開我們二十余年了,往事點點滴滴,猶在眼前,在此謹記,以表達對先生治學精神的景仰之情。

初 識

第一次有幸見到詹先生是在1997年夏天。

那年6月14日上午,詹先生的弟子阮堂明老師博士畢業答辯,先生作為導師出席答辯會,邀請了南開大學文學院王達津先生擔任答辯委員會主席,南開大學郝世峰、孫昌武、陳洪等先生擔任答辯委員,詹先生對學生及論文情況做了簡要介紹,隨后郝先生提了三個問題,孫先生、陳先生各提了一個問題。

答辯會在當時位於天津市馬場道的河北大學古籍所舉行。我們幾個在讀碩士生從保定乘火車赴津,有幸旁聽答辯,更是第一次見到詹先生,聆聽教誨,一睹先生風採。記得阮老師的畢業論文是《三李詩研究》,李白研究是這篇論文的重要內容。詹先生和南開諸先生對李白及其相關研究的意見和看法則成為答辯會的主要話題之一。

除阮老師之外,在詹先生的弟子之中,將李白研究作為畢業論文題目的還有數位。也許,與現今的博導相比,詹先生指導的博士、碩士研究生總數不算很多。然而,他們中的大多數日后均成為各自研究領域的知名學者,並且其中相當一部分將李白研究作為個人學術研究的重點和焦點。其中,劉崇德、葛景春、陶新民、詹福瑞、張瑞君、阮堂明等諸位先生,大多成為國內李白研究領域的名家。

在詹先生的再傳弟子中,從事李白研究的就更加多見了,當前,這批學者基本上都在高校或科研院所工作,成為李白研究界不可忽視的重要力量。無疑,這是詹先生教學有方的明証。同時多年來,我在與這些老師的交往中也發現,他們與詹先生的師生之情尤為深厚。直至現在,日常談起從詹先生求學的往事,無不心存感念且滿含深情。

劉崇德、詹福瑞等老師與詹先生的感情至深,在兩位老師的言談話語中,提到從詹先生的求學往事,情至深處常常喉頭哽咽,眼含淚光。

第二次拜見詹先生是在1997年年尾。

當時,李金善老師赴津拜望詹先生,我正在古籍所(天津)讀研究生,得以隨從同去。那天,我們從馬場道古籍所出來,到附近浦口道的水果攤上買了些水果,步行幾百米,便到了詹先生的家。

那是一棟普普通通的居民樓,詹先生家在一樓,屋內的家具陳設特別簡單。先生看到我們來,非常高興,連聲招呼大家“坐下”。那時候,詹先生行動已不大方便了,特別是剛剛經歷了不久前的一場大病,身體雖在逐步恢復,但精力、體力已有明顯下降。

然而,見到我們,詹先生還是十分開心,精神狀態也非常好。他關切地詢問李老師學習、讀書的情況,並對他的后續學業計劃提出一些指導意見,同時也詢問古籍所的相關人、事,並問到保定那邊學校、學科的一些情況。

臨走時,詹先生特別問了我的名字以及古籍所同學們讀書和學習的情況。這一次在先生家的時間不過一小會兒,但先生的熱情、開朗和平易近人卻在我的腦海裡留下了深刻印象。夏天第一次見詹先生時,弟子及再傳弟子人數眾多,先生對我印象不深。這一次則不同,我得以和先生有了第一次簡短的交談。先生對我或許也有了一點點印象。

相 交

這之后有幸同詹先生屢次見面,便是隨后不久編撰先生年譜之事了。

為慶祝詹先生八十華誕,1996年,由河北大學、天津有關單位、先生的親朋好友和門生弟子等聯合舉行了一次慶祝會,會后議定編輯一冊紀念文集。詹福瑞師、劉崇德師指派我和詹先生聯系,編撰年譜。

那段時間,我因這件事前后去詹先生家好幾次,有幸和先生有了更多的聯系和交談。記得第一次去先生家是一個上午,推門進去,他正在書房裡讀書。房間面積很小,室內陳設亦非常簡單。

由於事先知道我要去,詹先生已經做了相應准備,房間裡攤了不少編撰年譜必需的書籍資料和參考文章。我帶了紙筆等文具,打算聽先生詳細交代一下撰寫的計劃安排以及可用資料,記下來后好回去寫。但先生卻說,“不用了,還是我自己寫”,“相關情況我簡單給你說說”,“需要你幫助的地方你幫一下忙”。

因此,后來收入《詹锳先生八十華誕紀念文集》中的那份年譜,實際基本上是詹先生自己撰寫的。雖然出版時署名由我“整理”,但說起來慚愧,我恐怕連“整理”都算不上,其中絕大部分的工作完全是詹先生自己來做的。

我每次去詹先生家,他都很高興,告訴我又寫了多少,哪一段記不清了,又查資料補充完善﹔哪些表述又覺得冗長,進行了刪減、提煉,並拿給我看,讓我提提觀感、意見。而我也只是幫先生查閱了一些相關資料、文獻,核對了一些問題的具體時間、地點、出處,幫助謄寫,另外在文字處理方面做了非常微小的改動。

當時,詹先生身體狀況尚好,精神頭兒也不錯,但執筆寫字已比較吃力,有些字跡略難辨認。我說,或者先生口述,我來記錄,但先生執意不肯,堅持自己來寫,而且一字一畫都十分認真。我謄寫之后,先生都要細致檢閱一遍,特別是其中涉及到的若干人名、地名、書名、期刊名、數字等,包括少數英文、法文的原文,核對得尤其仔細。

我清晰記得,有兩個英文字我寫得過連、過於潦草,詹先生又一字一筆地重新在上方寫了一遍。還有個別小問題,因時間久遠,先生已經記不太清楚,我覺得大體不差就算了,但先生不然,或讓我查找,或他親自查找,一定要找到確鑿証據才肯下筆。

此前,早就聽說詹先生“無徵不信”的學術品格,由這件事得以親身體會。這些事情雖然不大,但我從中能真切感受到,先生一絲不苟的治學態度和嚴謹求實的學者風范,這也正是先生一生堅持的學術品格。

送 別

想到這裡,還應說一說詹先生做研究的生活條件。我們現在說住得窄,還在常常調侃曰斗室。先生寫東西的那一間房子,著實才是一間斗室。如今20年過去了,往事還大略記得。一張不大的桌子,就是先生的書桌。一把椅子,旁邊是一張寬大的木頭架子床,被褥多翻移在一邊,卡片、資料、書本等便都攤開在這張架子床上。先生所做一切學術研究就是在這樣的物質條件下完成的。

這恐怕也是那個年代老一輩學者從事學術研究工作簡陋生活條件的一個縮影。對比我們現在的生活條件,對比我們現在的學術所得,不僅汗顏,更應自省。

詹先生在學術上認真求實,生活上卻極平易。跟先生聯系、求教的那段時間,他從不擺架子,不以長者自居。編撰年譜時,第一次從先生家出來,他一定要送我,極其費力地扶著扶手,要從椅子上站起來。先生身寬體胖,病后身體虛弱,行動不大方便,可以想見,對先生而言,這並不是一件容易事。我扶著先生,說了幾遍,推讓了半天,才出得門來。

在詹先生家裡,寫作的空閑,他也常常和我聊天,嘮家常,並很關切地詢問生活、學習方面的情況。那時,先生因身體原因已基本不去所裡,但他還是非常關心古籍所的事情,詢問相關的人、事,包括我們幾個碩士生的情況。舉凡研究生的生活環境、住宿條件、吃飯問題(所裡沒有學生食堂),讀書的條件、訂閱的期刊,等等,先生都不厭其煩,仔細詢問。聽到一些他認為滿意的回答,先生便爽朗地開懷大笑﹔聽到他認為不大滿意的回答,他便輕輕地搖一下頭。

詹先生待人和善、關心學生的品格由此可見一斑。光陰荏苒,這些事情雖已過去二十多年,回憶起來,往事卻仍歷歷在目。

然而,不曾想到的是,這以后再能和詹先生見面竟是在病房之中了。

1998年年末,詹先生因病住院,最后的那一小段時間,因人手不夠,我們幾個碩士生便輪流去醫院陪護。先生那時已經不能下地,甚至連坐起來都較為困難,由於病情嚴重,腹部鼓起來很高,多數時間隻能仰面躺在病床上。

但詹先生始終開朗、樂觀,笑對生活,精神狀態絲毫不像一個年過八旬且病痛纏身的老人。先生愛說話,而且聲音較大,言語、聲調中聽不出一點兒憂郁和悲觀。有時精神稍好一些,他還主動和我們說話,聊天。當時,劉崇德師的專著《新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校譯》剛剛付梓不久,詹先生一直很惦念這件事,詳細詢問了書的編輯、出版,甚至開本、定價等諸多具體細節和問題。

然而,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去醫院的第一天。那天,我們第一次進病房陪護,詹先生仰面躺著,得知有人進來,即問是誰。又問我們為什麼來,是誰讓我們來的,然后大聲地說,“你們不要來,你們回去!你們回古籍所,你們回去讀書!”過了一會兒,看我們沒有走,先生又再次大聲說,“你們不要在這裡,都回去。讓詹福瑞來!”因此,后來我們再去,有時便不在房間裡多待,只是過一段時間悄悄地進去,稍停一下即出來,或是從門外探頭,看沒什麼事便多數時間在外面守候。

這件事給我留下了極深印象,那一刻先生的言語、聲調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同時,此事也令我深有感觸,一方面,詹先生非常關心愛護后學門生,生怕耽誤了我們的功課、學業﹔另一方面,也可看出先生與吾師詹福瑞先生的深厚情誼。那一段,先生病情已經相當危重,但他不提別人,唯獨念念不忘詹老師,從中看到的是他們之間非同一般的師生之誼。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此后不久,詹先生竟駕鶴西去,與我們永訣。那是一個清晨,記得當時同門師兄弟有的回了保定,有的回了天津的家裡,古籍所隻我一個人住宿。一大早天剛亮,我才起來一小會兒,尚未吃早飯,古籍所資料管理員張峻亭老師打來電話,悲切地說詹先生去世了。我聽了心裡“突”地一跳,連忙跑到前院學校駐津辦事處的辦公室給劉崇德師打電話,報告這一噩耗。劉老師聞聽,立刻從家趕去醫院。同時,我隨張峻亭老師也趕忙往醫院跑。一進病房,看到詹先生靜靜地躺在床上,安詳而平和。隨后,在護士的安排下,我們幾個人一同護送詹先生離開病房。回到古籍所,大家即在劉崇德師的帶領下開始料理先生的后事,隨即詹福瑞師便帶人從河北趕到了天津。

當時由於詹先生的親屬多在國外,先生的后事主要由他的弟子負責料理,前述多位先生的弟子門生紛紛從全國各地趕赴天津,幾天裡默默付出,忙碌操持。追悼儀式過后送別先生,多位弟子列隊扶靈,詹福瑞師執嫡長子之禮。先生身后,弟子們的這些舉動無疑更加體現了詹先生與學生之間的深情厚誼。

傳 承

這些事情過去很久了,但現在想起來心中仍倍感酸楚。然而,轉過念頭從另一面想,我們也應當抹去眼淚。沾溉后人,其澤也遠。看看如今詹先生桃李遍天下,看看先生的門生、后學所取得的成績,以及大家對先生學術思想的繼承與發展,我想,我們應當振作並堅定,沿著先生開辟的事業繼續前行。看到這一切,我相信,先生定會含笑於九泉之下。

這篇文章的初稿寫於十多年前的2006年夏天,母校河北大學舉行“紀念詹锳先生誕辰九十周年暨詹锳先生學術思想研討會”,先生的親友、弟子、后學四十余人參加會議,文章曾在會上做內部交流。

2016年夏,在詹锳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會暨學術研討會之前,我又在舊稿的基礎上略加修訂、補充。特別是這年春天,河北大學整理出版詹先生全集,任文京老師來電,說老師們讓我再把《詹锳先生年譜》修訂增補一下,翻閱資料、整理年譜期間又勾起不少往事,因此就決定還是再做一次修改。

另外,這事過程中旁帶的一點感想亦值得一記。年譜修訂完畢,任老師呈詹福瑞、劉崇德諸師審閱。年譜中,詹先生民國期間發表於《東方雜志》等處的三四篇論文,由於年代稍遠,個人偷懶,就沒有去注明具體刊期,詹師審閱后標紅垂示,是否能查到准確刊期。接到任老師轉來的這份審閱意見,我心裡真真慚愧不已,於是趕忙想辦法,用了不算太長時間,就順利查到了對應的准確刊期。

詹先生一生秉持無徵不信的學術品格,從這件事不難看出,這一品格在以詹福瑞老師為代表的一輩學者身上已然得到傳承,然於我們這些后學、晚輩身上則未必盡然,一部分同學能夠做到嚴謹求實而且成果斐然,一部分則還有待進一步努力。這一點,我今后無疑要時常提醒自己。

人的一生會遇到許多事情,有些事情當時似乎很要緊,很不一般,但事過境遷,不定什麼時候便悄悄地隨風而逝,忘得無影無蹤了﹔有些事情則正相反,當時身在其中,或許並未有什麼特別的感受,但多少年過去卻依然不能忘卻,甚至歷久彌新,成為一生永久的記憶。

歲月悠悠,光陰流逝,每當想起昔日在津期間的這些往事,詹先生的音容笑貌則宛在眼前。記得當年在古籍所讀書的那一年多,前半一段,天氣好的時候,先生偶爾也會去所裡看看。猶記當年,馬場道上,古籍所鬧中取靜的院子裡,一張椅子擺在院子中央,先生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端詳著院中的草木,端詳著院中的人和事。這一幕場景,仿佛一張照片,長久而清晰地定格在我的腦海中。

(作者:林大志,系文學博士,閩南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院長、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領域:魏晉南北朝隋唐文學。)

(本版圖片均為資料圖片)  

(責編:孫爽、艾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