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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在紅樓第幾層

——追憶梁歸智先生

王毅2020年02月10日09:06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禪在紅樓第幾層

【述往】

2019年10月21日,遼寧師范大學二級教授、中國紅樓夢學會理事梁歸智先生因病不幸辭世,學界悲痛萬分。為此,本期《光明學人》特別約請梁先生的兩位親友撰寫懷念文章,回顧這位著名紅學家豐富的學術遺產和厚重的學術人生,以表達哀思和敬意。

位於星海灣的大連醫科大學附屬二院,住院部22樓朝南的一間病房,玻璃窗外,藍天白雲,海平如鏡。我去探望梁歸智老師,告訴他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帶火了一個詞——“不退!”他微微點頭。

看著病榻上這位愈加瘦削、精神尚好的紅學家、20年的同事和朋友,一些往事浮上心頭。

梁老師是1999年由山西大學調到遼寧師范大學的。中等個頭的中年人,背著雙肩包走進中文系,身材瘦削、質朴沉靜。多少年后,同事們還記得這位知名教授初入遼師,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身輕如燕。

一位教師的成功,是長存在同學們的記憶中的。梁老師有儒家的認真求實,也有道家的超脫飄逸,“永遠是那樣無欲無求,齊物逍遙”。

學生王一冰還記得,上課時,梁老師“提著一隻折疊凳進來,單肩挎著深藍色帆布袋子,走上講台,攤開厚厚的《紅樓夢》。坐下來講課,是具有山西綿軟聲韻的普通話,平淡而無甚波瀾。他講石頭、寶玉和神瑛侍者的關系,講‘草蛇灰線,伏脈千裡’,講這部書超越了佛與道,甚至抵達了存在主義的精神宏旨。他有條不紊,沉浸在曹雪芹的世界裡,我們坐在教室,感受著他的陶醉……也開公選課,偶有體育系學生,要管一下課堂秩序,梁老師會悄悄走過去,拍拍肩頭,然后背著《紅樓夢》原文,走回講台。下面,已是鴉雀無聲”。

大約是五六年前,我們幾家人結伴,坐火車去漠河看北極村。圍坐在下鋪聊天,車輪轟鳴聲中,有人提議:“梁老師講講《西游記》吧!”

梁老師細聲慢語地講,鄰座乘客也被吸引過來了。唐僧代表什麼,悟空代表什麼,八戒代表什麼……“那沙僧呢?”有人問道。梁老師脫口而出:“沉默的大多數。”眾人大笑。沉默的大多數!與梁老師聊天,談到現代中國艱難的歷史進程,談到他夫人祖輩和家人參與過的歷史事件,這個沉甸甸的表述,常有出現。

與紅學家是同事朋友,自然也討教過《紅樓夢》。我自己的讀書心得匯集成稿,發給梁老師看,幾天后回音來了:“大稿我大體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你以深厚的文藝理論功底品評《紅樓夢》,寫得非常有特色,將來出版,‘又一顆紅學新星冉冉升起’矣。我一定寫一篇配得上大稿的序文。現在先把大稿發回,其中涂紅的部分是建議你考慮修改潤色的,涂藍的部分是我寫序言時准備引用評論的。”我的感動自不待言:“梁老師,一早醒來,見到來信,睡眼惺忪的愣怔頓消!通讀你紅藍之批和點睛之注,唯有感動!如此認真,如此會心,如此老到,拙著因此而改得稍好且不說,實力派學者和誠摯朋友更躍然紙上。”

“賈政並無大的毛病,有的地方甚至也想盡量善解人意,比如對賈母的承歡。但是,他的根本問題就在於‘無趣’,缺乏真正熱愛生活、領略生活種種美妙而來的情趣,一張家長和官吏的人格面具戴的時間過長,已經摘不下來了,所以怎麼努力也變不成有趣,一個無趣之人怎麼做也無趣。因世事洞明而來的人之趣味,似乎是曹雪芹看人的一個標准”﹔“《紅樓夢》中,對人的貶責往往沒有太多潛藏的微妙內容,贊揚卻大有內容。寶釵的親和力之所以超過黛玉,在於她在某種意義是為他人活著——顧及他人的看法、顧及他人的感受,而黛玉是為自己活著——並不在乎他人的看法,也不太顧及他人的感受。寶釵身上,或許體現著曹雪芹的另一面思考和看重的價值:現實生活層面的務實和善良。”

我的這些體會,平實而已,而梁老師卻戲稱:“在對生活和人性的理解方面,王毅教授堪稱曹雪芹的后世知音。”這自然是鼓勵,但也是基於他對百年紅學研究的求實感慨:“紅學界有一些讓人困惑的現象,對曹雪芹親友乃至社會關系等的資料越搞越細,對眾多版本的差別和演變越說越具體,各種《紅樓夢》作者本事的索隱奇談此起彼伏,‘紅學史’的諸般咸鹽淡醋越說越津津有味,唯獨對《紅樓夢》文本的審美解讀多為老調重彈或舊話新說,翻來覆去,無非階級論、庸俗社會學、小資情調、西方的這個學那個思潮等諸種套路,走馬燈變換著上場。真正能深入小說本質,體會曹雪芹真性靈真思想真藝術的紅學論著,其實鳳毛麟角,寥若晨星。”

梁老師家在遼師北院,距離文科樓百步之遙。書房自然是坐擁書城。我曾笑言:“我是60歲后不再買書。兒子未必有興趣,圖書館內無設專櫃的資格,留給誰呢?”他卻很認真地說:“新知還是要汲取的。”所以,從網上或書店,常有一摞摞新書攜回。

我偶爾也會去梁老師家借書。他家客廳有山西特點,是靠北牆的一張硬木半圓桌,上面堆著書刊和稿紙,也有寫毛筆字的竹紙。他告訴我,寫字不為名家,只是玩玩。住院三個月,中間曾有起色,於是回家休養。我微信梁夫人:“梁老師恢復好一些后,建議寫寫毛筆字。定神調息,摒棄雜慮,強度也不大,當對戰勝病魔有益。”

命運似乎露了笑臉。梁老師當年的山西大學學生、現北京師范大學教授趙勇趕來,一是探望,二是做一個學術訪談。梁老師特意換了件暖色襯衣“擋擋病容”,面對攝像機,話聲清朗,思維敏捷。趙教授的這篇訪談,《山西大學學報》破例下一期加急刊出。然而,審讀二校時,人已經要走了。

10月10日,老友武中利從北京來看望梁老師。“給我讀讀陶淵明吧。”武中利捧著厚厚的精裝陶詩集,心想:“以歸智兄的體力,這本書捧在手裡真有點費力呢。”“你挑十首讀吧。先看看,准備一下,有不認識的字查一下,不要錯了。”“我先找了《榮木》,不認識的字,手機查了百度,讀了起來。”

梁老師讓人把自己從床上扶下來,坐在椅上,身子趴在搖高的床上,聽了兩遍,向夫人要紙巾。“當時我沒有意識到什麼,后來湘如告訴我,那是他流淚了。”“‘人生若寄,憔悴有時。’‘寄’是什麼意思?”“歸智兄說:人生像一趟旅游一樣,很快就過去了。”又問:“‘晨耀其華,夕已喪之’,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歸智兄接著說:‘花開得燦爛,很快就要謝了。’”

40年前,與梁夫人是世交的武中利,陪她見山西大學姚奠中先生的這位研究生——相親。兩人商量,基本通過:“清秀,有才氣,有點憂郁但值得信賴。”真是人生如寄啊!不知不覺,已經走得很遠了。

乾隆二十二年,敦誠寫了《寄懷曹雪芹》,句雲:“當時虎門數晨夕,西窗剪燭風雨昏。接[~公式~]倒著容君傲,高談雄辯虱手捫。”敦誠回憶起虎門宗學剪燭快談的樂事,曹雪芹狂放不羈的雄辯高談令人難忘。梁老師談到並羨慕曹公的這種瀟洒,他自己卻是一個沉靜的人,《百家講壇》講紅樓、講元曲,也是緩緩道來。

梁老師的內兄回憶:“他(梁歸智)沉默寡言,但閱讀他送我的著作及對他有深入了解后,發覺他的內心世界極為豐富……歸智的好奇心和探索心也很強。去年(2018年)同游秘魯,凡遇到歷史名勝、有趣景點及新鮮事,他都要去看看,走走,嘗嘗。在秘魯村庄,看到從高山流下的清泉,他要上去喝一口。來到亞馬孫河,不顧河水的黃濁,他也跳進去暢游一番,以獲得能在世界第二大河洗浴的體驗及快樂。每到一個旅游景點他都會給我們講解它的歷史和現代發展。至今我們還常想起他那臉上沾著黃泥,從河裡爬出來的樣子。歡樂的時光永存記憶。”

2019年10月21日,困厄終於終結。從容與病魔搏斗數月后,梁老師駕鶴西去。“禪在紅樓第幾層?”梁老師治古典文學而參透現代人生。世事坎坷、人生多艱,美難久存,他深知這就是存在的本質。他的沉靜、沉思和沉吟,內在於此。然而,人生一段行程,他又是那般珍視。從北美到南美,從南亞到歐洲,從大連山水之間的濱海路,到新疆火焰山的孫悟空塑像,他去了,品了,悟了,享受了!他的生命長度雖未及鬆鶴,但生命深度和廣度卻是超乎常人,令人感慨而羨慕。

課堂內啟人心智的梁歸智走了,書桌前寫作的梁歸智走了,草坪上練劍的梁歸智走了,偕妻觀劇、囑兒讀書、含飴弄孫的梁歸智走了﹔然而,一個朴素、沉靜、內蘊、瘦削的梁歸智,會留在親人心中,留在所有知道他、懂得他的人心中。

(作者:王毅 單位: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南國商學院)

(責編:孫爽、艾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