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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歷史:2019年中國政治學回顧

黃晨 楊端程2020年01月08日08:43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原標題:回到歷史:2019年中國政治學回顧

2019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也是中國政治學研究轉型升級的一年。一言以蔽之,中國政治學開始“回到歷史”,尤其是回到中國自身的歷史資源。圍繞這一主題,不同的政治學者在研究進路、研究議題和研究方法上都做出了新的探索:首先,歷史政治學的浮現為突破政治學理論上和實踐上面臨的瓶頸提供了新的出路﹔其次,以中國的政治現代性為主軸,政治學迎來了更多貫通古今的重要議題﹔最后,政治學的研究方法也開始從宏大敘事轉向科學化的因果推論。

為什麼要回到歷史:歷史政治學的興起與定位

政治學為什麼需要回到歷史?為什麼需要一種名為“歷史政治學”的新進路?政治學界從三個方面給出了理由:反思當代中國政治轉型的需要,彌補當前西方政治科學薄弱環節的需要,研究中華民族悠久政治傳統的需要。

首先,當代中國自身的歷史是政治學思考政治轉型並為其提供智力支持的首要資源。有不少政治學者回顧了70年來中國政治學科的發展。其中,清華大學政治學系教授任劍濤在《與國家命運共振:70 年中國政治學的蜿蜒綿亙》中點出,中國政治學的興衰與國家的改革路線緊密相關。改革開放以來,雖然政治學經歷了20年左右的“黃金時代”,學科得以恢復乃至擴張,但如今開始與政治實踐漸行漸遠,封閉於象牙塔中或者聚焦於微觀政策。因此,讓政治學話語既立足於歷史實踐經驗又保持學術的客觀性,是中國政治學克服危機的必經之途。

其次,當前西方以政治科學為代表的社會科學方法逐漸狹隘化,需要重拾歷史之維。雲南大學民族政治研究院教授郭台輝在《西方社會科學方法論的歷史之維》中總結道,西方的社會科學先驅們提供了三種對待歷史的態度:孔德把歷史視為社會科學的論証材料之“用”﹔韋伯以理解歷史為社會科學之“體”﹔馬克思則試圖融合歷史與社會科學規律,超越“體用之爭”。但在二戰以后的美國,社會科學開始遺忘歷史,以實用主義為哲學基礎,將超越歷史情境的理性行為作為分析單位。而世界政治體系共同遭遇危機的今天,不僅西方學界開始呼吁“找回歷史”,中國學者更應該找回被社會科學忽視的非西方歷史經驗。

最后,中華數千年的政治傳統一直未能真正進入現代政治學的視野,這是我們重返歷史最重要的理由。雖然百余年來,傳統中國政治一直沒有離開社會科學家的視野,但大家一直用“封建社會”“東方專制主義”等西方理論來衡量它,一些概念在中國歷史上甚至並不存在。與此相反,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楊光斌在《以中國為方法的政治學》中倡議,不僅要以中國本土的話語來解釋政治傳統,還要將它們升格為普遍性的政治學理論。例如中國在兩千年前就有了官僚制政府、大一統思想以及“一種文教、多種宗教”的特殊傳統,它們對中華文明兩千年的興衰有何影響?與現代西方政治學中的各式理論又有何異同?這都是中國政治學對世界的潛在貢獻。

歷史政治學的提出,正是呼應了這些理論和實踐需求,為未來中國政治學的發展探索出一條新路。在過去的一年裡,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大學、復旦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廈門大學、同濟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上海社會科學院、中國政治學會、北京市政治學行政學學會、上海市社會科學界聯合會等多家科研單位及其學術期刊相繼推出了以歷史政治學、新中國70年制度變遷、中國政治學發展史等為主題的學術會議和論文專欄。當然,僅僅意識到“回到歷史”的重要性是遠遠不夠的。歷史政治學如要真正成為政治學學科的知識增長點,還需要對具體的研究議題和研究方法進行客觀而深入的探索。

研究哪些歷史:追求貫通古今的重大政治議題

在歷史政治學這個初見雛形的學術共同體中,政治現代性與現代化已隱然成為政治學家的一條研究主線。這是因為,不僅晚清以來思想家都將政治現代化視為“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后來的學術研究甚至發現,中國的現代性和現代化並非是19世紀末才出現的新鮮事,而是一個貫穿著歷代王朝興衰的“元問題”。尤其是在國家構建等領域,中國比西歐更早地開始了系統化的探索。近年來,已有一些政治學者基於過去的學術積累,對政治現代性這一問題下的各個詳細議題進行了初步發掘。其中既有貫穿三千年大歷史的議題,也有剖析近現代中國史的議題,還有聚焦於當代中國的實証議題。

在大歷史領域,華中師范大學政治科學高等研究院教授徐勇的《關系中的國家》與美國學者米格代爾的《社會中的國家》遙相呼應。他通過對古代中國的長時段考察指出,中國的國家構建是關系疊加、內生演化的產物。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任鋒的《立國思想家與治體代興》,則與歐美的“政體”理論對話。該書強調,漢代以后的主流思想家都是用“治體”來思考政治系統,它包含“治道”“治法”和“治人”,其內涵遠非政體一詞所能替代。而中國政法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教授李筠的《英國政治思想新論》雖然在討論英國的現代性,但其收筆於英國、歐陸與東方國家構建的比較。12—19世紀英國的國家構建樹立了一個與其他大國乃至與韋伯理論都不同的典范,即官僚制與立憲主義並存,強國家與公民自由兼得——這足以為中國的國家構建史提供對照和反思。

對近現代史領域而言,2019年恰好也是五四運動一百周年。國內對重大歷史事件的紀念活動越來越多,但問題在於如何從“政治的”宣傳中提煉出“政治學的”議題。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王續添的《從“國家”到“地方”:中國現代國家改造中的“戰略退卻”》,探討了“五四”以后的國家構建。與前述學者一致,他指出此后的國家構建並非新事,而是原有國家機器面對挫折之后的“改造”,以地方為中心的國家改造形塑了20世紀上半葉的政治格局。而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教授李裡峰在《“運動時代”的來臨:“五四”與中國政治現代性的生成》中,將“五四”視為“主義”話語和群眾運動兩大現代政治模式興起的標志。顯然,政治學者研究“五四”並不僅僅是為了還原歷史,更是為了理解政治現代性這一超越歷史事件、形塑著中國政治各個方面的“元問題”。

很多中青年政治學者將研究聚焦於當代中國政治。這看起來似乎與歷史政治學相距甚遠,但如果觀察其核心議題就會發現,其中的問題意識具有一致性:中國特殊的現代制度及其績效。不過由於當代中國的數據更全面、研究基礎更豐厚,大家可以對現代政治文化、現代國家構建的具體制度和合法性等子議題做出更細致的考察。中國公民的政治文化一向是實証研究的焦點,因為現代化的精神基礎就是思想啟蒙。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馬得勇等在《信息接觸、威權人格、意識形態與網絡民族主義——中國網民政治態度形成機制分析》中,通過對網絡調查結果的分析,發現威權人格和意識形態對網民民族主義形成的關鍵性作用。這種政治態度形成路徑的發現,也挑戰了過去認為傳統文化或者現代教育能直接影響公民的結論。上海交通大學國際與公共事務學院助理教授季程遠與合作者在英文論文《中國共產黨員與群眾的意識形態差異》中,比較了8萬多名黨員和大眾的政治觀點,發現黨員群體不僅在社會、政治和國際價值觀層面都能很好地代表大眾。而且受選拔機制和政治社會化影響,黨員的思想在各個層面都更加現代化。

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副教授張長東在英文論文《中國政府與企業家不對稱的相互依賴》中,探索了稅收與政商關系這一現代國家構建的重要領域。他指出,在中國“稅收國家轉型”的背景下,地方政府通過四種機制與企業家討價還價,形成了一種不對稱的相互依賴關系。而清華大學政治學系副教授孟天廣與合作者的英文論文《從互聯網到社會安全網:中國網絡參與的政策后果》通過對人民網地方領導留言板進行大數據分析,發現中國在不引入競爭性選舉制度的條件下,網民的政治參與也能帶來政府的回應,並能促使政府提高治理質量。

如何分析歷史:從宏大敘事轉向因果推論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果所謂“回到歷史”的努力沒有嚴格的方法論,沒有以具體方法和史料數據為基礎,那麼就很可能淪為口號和宣傳。在這一點上,已經發展半個世紀並影響了眾多中國政治學者的歷史社會學是最佳的榜樣。甚至可以認為,美國的歷史社會學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歷史政治學,而且摩爾、斯考切波等代表人物本來就活躍在高校的政治學院系。隻不過,在美國政治學界以行為主義為主流的背景下,他們並未打出政治學的旗號。

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教授趙鼎新的《什麼是歷史社會學》一文,為歷史政治學的方法論提供了很好的參照。他指出,歷史學以時間敘事為基礎,社會學以結構敘事為基礎,而歷史社會學的貢獻就在於融合了時間敘事和結構敘事。同時,這種“時間—結構”解釋必須是多因的而非單因的,必須有多元的時間觀。聯想傳統政治史研究中的決定論、結構主義、進步史觀、循環史觀等弊病,這幾項方法論原則幾乎都切中要害。雖然歷史政治學與歷史社會學的方法論有何異同仍待商榷,但處理好時間和結構的關系,無疑也是歷史政治學研究必須做到的。

有意思的是,歷史學和社會科學的方法論對立並不是新鮮事,在源遠流長的政治思想史領域也能看到類似的討論。中國政法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教授楊陽在《議題選擇、概念互釋與話語銜接——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中的幾個問題》中總結道,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中存在兩種進路:接受過西方政治學訓練的蕭公權主張“採政治學之觀點”﹔而以歷史學背景為主的劉澤華則強調中國思想的“特殊性”。對中國本土政治學的建設而言,兩種進路都不可或缺,但具體如何融通仍有待政治學者們的探索。

在具體方法層面,隨著國內外和政治學科內外的知識交流,案例研究、定性比較分析、大樣本統計、大數據與機器學習以及實驗(包括自然實驗、實驗室實驗和實地實驗)等方法都方興未艾。政治學界已經開始超越傳統的“定性—定量”之爭,初步形成了一些共識:研究方法應當多元化,應當根據問題意識選擇最合適的方法,因果推論是研究應當追求的。

上海社會科學院國際問題研究所助理研究員葉成城和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唐世平合作的《基於因果機制的案例選擇方法》,聚焦於如何通過案例研究尋找因果機制。一方面,通過選擇那些“進行到一半”的機制可以減少二分虛擬變量的信息損失﹔另一方面,通過比較因果過程的觀察值可以最大限度地實現“准實驗狀態”。而時任廈門大學台灣研究院助理教授陳超與合作者在《邏輯因果與量化相關:少案例比較方法的兩種路徑》中,區分了學者們將因果關系視為“邏輯因果”還是視為“量化相關”的兩種態度。他們認為,邏輯上的可比性比量化上的可比性更適用於檢驗有關充分/必要性的理論框架。也有一些學者開始用這些方法探索政治現象背后的因果機制。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助理教授馬嘯的英文論文《中國地方精英議價中的群眾力量》就採用了調查實驗的方法。研究發現,當群眾的壓力與縣級政府利益一致時,縣級政府會利用這一壓力要求上級撤回不合理的政策。

歷史政治學的發展也離不開對一手歷史材料的搜集整理,而中國歷史上浩如煙海的史料都是定性和定量研究潛在的案例庫和數據庫。在過去的一年裡,不僅哈佛大學費正清研究中心與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中國台灣“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等機構共同建設的“中國歷代人物傳記資料庫”已開始得到政治學者的重視,政治學界也開始量身定制具有學科特色的案例庫與數據庫。如華東政法大學政治學與公共管理學院和中國人民大學歷史政治學研究中心合作規劃的“中國治國理政歷史數據庫”項目,計劃將中國歷史上君主、儲君、宰輔以及戰爭等政治因素錄入數據庫,以便進行更科學化的實証研究。此外,很多青年學者和博士生在自己的教學與研究中也收集了不同領域的案例和數據,它們都可能為未來中國政治學發展打下堅實的史料基礎。

中國的政治學已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學術共同體,本文的回顧難免挂一漏萬。“回到歷史”只是眾多學術探索中一波比較明顯的思潮,而其他扎實的規范性研究和共時性的實証研究也值得大家重視。特別是,政治學家相比於其他學科而言,尤其肩負著為國家和學術發展出力的雙重責任。這也提醒我們,未來要繼續加強政治學共同體內部的交流合作,繼續鼓勵獨立的、非功利性的學術探索,為中國政治和中國社會科學的現代化添磚加瓦。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

(責編:孫爽、艾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