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世紀晚期開始,經歷了幾個世紀的發展和積累,英國最終在1660—1760年左右形成了初具現代性的消費社會。英國消費社會的出現,涉及經濟發展諸多要素的推動,其中生產力的發展和購買力的提升是基礎條件。荷蘭經濟史家范贊登梳理了近年來對工業革命之前和工業革命期間經濟增長的主要研究,發現這些最新估算表明,在工業革命之前英國已經開始出現現代經濟增長的雛形,到1700年農業GDP的份額低至37%。在范贊登看來,我們對前現代社會了解得越多,對歷史上國民收入的估算越細致,就會發現人均國民收入超出我們的預期。當然,范贊登認為這一情況僅對英國和荷蘭有效,特別是英國,這一現代經濟增長的雛形大約開始於1610—1630年間的某個時間點。英國經濟和社會史家保羅·斯萊克的研究也表明,英國在17世紀下半期比以往更富有,每個人的國民財富高於1500年以來的任何時候,GDP在17世紀翻了一番,在1650年到1700年間,人均收入增長了50%。正是由於經濟快速發展及收入增加,推動了英國消費社會的興起。
一
近代早期英國消費社會雖然尚處於初級階段,但其作用和意義不容低估,因為它在某種程度上助推了英國工業革命的發生,促進英國經濟的發展。
第一,消費社會的興起反過來促進了英國市場需求的全面擴張,英國市場為滿足這些不同層次的多樣化需求,積極通過產品更新、工藝革新和技術創新來實現產品的創新和多樣化,從而推動工業革命的發生。
英國經濟史家馬克辛·伯格指出,“高品質產品就像奢侈品一樣被人們購買,成為18世紀新興中產階級生活的點綴和樂趣,這些商品由工廠、工場和住家裡的勞動力、器械、工具和機器制成,我們對早期不列顛工業的所有這些程序知之甚多,新設計的和新發明的,它們是產品革命的產物,我們只是剛剛開始揭示這一點,要想真正理解工業革命,我們需要分析這些產品和購買這些產品的人”。馬克辛·伯格提及中產階級對高品質產品的追求貫穿整個18世紀,包括工業革命發生前后。也就是說,我們需要對工業革命之前新消費品的生產、消費以及消費者進行深入分析,才能補上“通常在工業革命敘述史中所缺失的一環”。
隨著家庭購買力的提升,英國社會各階層形成了一個多層次的需求結構,當時人約書亞·塔克已經認識到“大量的需求帶來大量的消費”。這些需求中既有對基本生活必需品的旺盛需求,又有提升生活質量的改善性需求,也有對奢侈品包括異域奢侈品的渴望和需求,還有對高雅文化的消費需求。這種全方位的需求給英國的制造商帶來了全新的機遇和前所未有的壓力。英國經濟史家瓊·瑟斯克指出:“當我們考察17世紀英國消費者可選擇的宏闊范圍時,我們被迫深入思考消費品質量和多樣性的經濟意義,以及不同層級消費者對生產者產生的影響。”正是在這種壓力下,英國早在工業革命之前的一個世紀裡就出現了“三新革命”,即產品更新、工藝革新和技術創新,從不同層次上滿足消費者多樣的需求。產品更新,指的是通過模仿已有的產品包括來自東方的奢侈品生產出適合英國市場的產品,或者通過創新設計創造發明出新的產品來引領英國市場的消費﹔工藝革新,是指通過工藝上的改良或創新,使得生產產品的成本下降,商品售價降低,或者是改良了產品質量,使得產品更為精致或經久耐用﹔技術創新,指的是通過技術發明和創造來生產出全新的產品。“三新革命”是工業革命之前的“產業革命”,雖然沒有蒸汽機的遍地轟鳴,但千萬個工匠師傅靜悄悄的產品更新、工藝革新和技術創新,最終匯聚成一條波瀾壯闊的經濟發展大河。
第二,消費社會的興起從供給側和需求側兩方面與英國經濟發展形成了互為因果、互相促進的關系,從而使英國在工業革命之前形成了現代式增長的動力機制。英國形成了經濟發展—個人財富增多和購買力增強—個人和家庭消費擴張—推動技術創新適應市場需求—經濟進一步發展的良性循環。
從需求側來看,英國人均財富的增長和家庭購買力的增長,使得消費空間擴張,形成了有效需求,促進了英國經濟發展。倫敦大學學院社會史教授羅伊·波特認為,英國不斷增加的國民財富從四個方面影響了英國人的生活方式,首先,經濟福祉的增長開始向下滲透,盡管不均衡,但改善了大多數人的生活質量﹔其次,多數增加的財富被轉化為個人物品,許多家庭從溫飽水平提升到舒適和時尚水平﹔再次,閑錢常被花費在娛樂和享受上,人們喜歡在公眾場合喧嚷熱鬧地獲得愉悅﹔最后,娛樂、藝術、文學和文化越來越多地被商業化運作,面向更廣泛的讀者和觀眾。這些開啟了新層次的物質享受,需求側給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帶來了強勁的動力。
從供給側來看,從伊麗莎白女王時代開始,英國就開始了工農業生產多樣化進程,通過引進移民和技術,通過基層工匠師傅日積月累的改良和創新,通過幾代規劃家持續的推動,通過國家政策的鼓勵和支持,英國在17世紀后期終於刷新了本國能夠生產的商品清單,並在18世紀上半期進一步刷新商品清單,通過供給創造需求。以英國人自己開發生產的奶油色陶瓷為例,為了迎合本國中等階層對東方瓷器的追捧,歐洲包括英國的陶瓷制造商生產出奶油色陶瓷和珍珠色陶瓷,從而成為引領市場的新商品。著名的韋奇伍德只是斯塔福德制作奶油色陶瓷大軍中的一員,但他通過增加陶瓷顏色的亮度,使之能夠與東方瓷器相媲美。他在1763年寫給別人的信中描述道,這是一種“置於桌上的陶瓷品種,在外觀上是嶄新的,通體覆蓋著濃郁且明亮的釉色,能經受得住突然的冷熱交替,制作容易且不耗時,價格自然便宜”。它不像代爾夫特陶瓷易損毀,賦予其新古典主義的新穎簡潔的特質,從而引領了消費時尚。供給創造和引領了需求,馬克辛·伯格認為當時“消費者的欲望跨越了階級和性別,從17世紀后期起刺激著新商品快速大量地涌現,供給側對這些消費欲望作出的反應反過來激發了對這些商品更廣泛更深刻的需求,人們買來滿足對時尚、體面、社交能力,或者對便利和舒適的追求”。
第三,消費社會的興起全面提升了英國人的消費水平,英國人不再一味迷戀奢侈消費和炫耀式消費,而是形成一種中等階層消費觀。
在剛剛步出短缺經濟之后,英國人曾在短暫的一段時間內瘋狂追求奢侈消費,從而引發了奢侈消費大討論。經過這次大討論,英國人特別是中等階層逐漸追求一種舒適便利、斯文體面、講究品位的新生活方式。中等階層雖然在消費上難免仍有模仿上層社會的現象存在,但作為一個獨立的社會群體,他們日益形成自己獨特的消費模式。用馬克辛·伯格的話來說,就是“不管這個群體有多麼分散,也不管他們收入水平差距有多大,優雅和自尊的行為准則體現在日常居住設計和生活實踐中,從飲茶、探訪、就餐,到烹飪、布菜上都可以看得出來。但是這些中等群體也擁有足夠的靈活性,來吸收那些能使他們變得更優秀的人的長處”。這樣一種消費模式形塑出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即不同於傳統貴族盲目講究排場,而是以舒適、便利和品位等為標准的生活方式,這也是近代早期英國消費社會最重要的特點之一。
二
作為前工業社會的第一個消費社會,英國消費社會呈現出蓬勃的生機,其帶來的啟示值得思考和借鑒。
第一,國內消費需求是經濟持續發展的強大動力。正如亞當·斯密所認為的,“每一個大國,當然是本國大部分產業生產產品最好最廣泛的市場”,因此他認為英國“由稅制劃一而取得的這種對內貿易的自由,恐怕就是英國繁榮的主要原因之一”。一國經濟發展要實現可持續增長,需要把重心放在國內消費市場的培育及對國內需求的滿足上。
第二,在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得到滿足之后,隨著消費者需求的多樣化,特別是對高質量產品的需求、對時尚潮流的追求,一國必須通過不斷的消費升級推動技術的革新,從而生產出符合中等階層審美標准和時尚品位的新商品﹔通過供給創造需求,以創新引領市場。
第三,形成消費社會的關鍵在於培育一個由中等收入者構成的中等階層,而中等階層能夠成為社會消費主體的關鍵在於可支配收入的增加。因此,必須著力培育中等階層,並採取切實可行的措施改善其收入結構,增加可支配收入,促使消費成為經濟和社會發展的不竭動力。
第四,消費固然對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發揮著重要作用,但須樹立積極健康的消費觀念,培育成熟的消費文化,不能受到消費主義的侵蝕。
(作者:李新寬,系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世界史系教授)